到京城的一路上查得极严。

尤其到了京城外的关口, 若想要进入城内,必须要有三日内的准允文书,还需要有一个能全程证明去处的担保人, 若是所去行程和上报的有一丝差漏,便两人同罪, 直接处死。

想要出城更是艰难, 如无官府印鉴,没有一个人能放得出去。

如果薄朔雪没有自己来,而是派了探子先来, 定然是进去了也出不来。

可惜薄朔雪行事一贯光明磊落, 并不稀罕用那些手段来试探, 因此周蓉这般策划, 根本用不上。

马车一直到宫城下。

门口守着人,给每一个人搜身,除武器。

郁灯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宫墙。

至今而言,她在这里面住了一辈子,做梦都想着把这个巨大的牢笼彻底摧毁,逃走的那天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现在却又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里。

难免有些感慨。

身侧的手被握紧, 郁灯泠下意识偏头, 看见薄朔雪的身影。

他们一起走进去, 面容同样的冷峻凛然,旁边的宫人深深地弯着腰, 不敢多看。

宫城之中,满是肃杀气氛。

周蓉在中干殿等待, 身穿明黄长袍, 上面绘着长龙。

看来自郁灯泠走后, 她便干脆以女皇自居,再也不遮掩了。

穿着龙袍,周蓉似乎也比平常多了几分威严,面容都亮了几分,只是,细看之下,还是有遮掩不住的憔悴。

郁灯泠察觉到这几分憔悴,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微笑。

保华仙人死了,周蓉这阵子恐怕慌乱得很。

她还有别的倚靠么?

薄朔雪和郁灯泠二人只带着几个简单侍从,走到殿中。

四周皆是禁军,手中的刀剑轻易便能将他们几个绞得粉碎。

郁灯泠迎着周蓉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

手却轻轻抬起,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背后那个被划伤过的位置。

现在当然早已不痛了。

也不知道洛其用的什么药,之前总也好不全,等薄朔雪发现了这伤口以后,倒是眨眼之间就全好了,连疤痕都没留下。

看到她摸的位置,周蓉果然面色立刻扭曲,双手抓紧椅子扶手,身子不受控制地前倾,目光瞬间变得贪婪无比。

还没有走到绝路,还有希望。

郁灯泠自己送上门来了,只要把她的血,换进泉儿的身体里,泉儿定会好起来。

周蓉的目光死死盯着郁灯泠,如同深夜野丛里饿得双眼发绿的母狼。

对上她的狠厉贪婪,郁灯泠却笑得越发开心。

摧毁一个人,便是这般,让她失态,让她越来越多地暴露丑陋一面,让她自己打垮自己,才彻底。

她跟周蓉还是学了一些东西的。

周蓉落在郁灯泠身上的视线,虽然无声,却浓烈得让人难以不察觉。

薄朔雪蹙眉,往旁边一步挡住那令人不适的目光。

周蓉这才往后稍稍退了一点,双眼微眯道:“青台侯,此次请你来,是有大事要商量,还请你不要太过紧张 ,毕竟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这是薄朔雪离京之前周蓉的许诺,可现在,薄朔雪想要的,当然不止于此。

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面上不曾显露分毫。

薄朔雪淡声回道:“那也要看这话是打算怎么说。”

周蓉短促地低声笑笑,不再同他争辩,只转头吩咐道:“侯爷一路回来舟车劳顿,先安排歇息。明日的庆功宴,还需好生准备。”

话音刚落,左右两侧走出来十数个沉默的太监宫女,将薄朔雪和郁灯泠团团围住。

这便是软禁的意思。

薄朔雪神情冷漠,却相当配合,转身从人群让出的一条路中走出去。

“殿下这边请……”

走到寝殿前时,一个宫女开口,想要拦住郁灯泠。

薄朔雪一把揽住郁灯泠的腰,冷冷地盯向那个宫女。

宫女吓得后退一步,不敢再强行要求什么。

算了,太妃也没有说一定要把两人分开。

无人阻拦,薄朔雪护着郁灯泠进了偏殿。

“庆功宴?”

郁灯泠轻嘲着开口,“庆什么。”

薄朔雪四下打量,拎出一把椅子,挥袖在椅子上扫了两下,扫去浮灰,搬到郁灯泠面前给她坐。

“庆我的军功。”薄朔雪声音亦冷淡,“由她来庆,便是昭告天下我已归降,再想反,则名不正言不顺。”

郁灯泠不悦地坐下,以防隔墙有耳,没有再说。

但两人心中都想着,这庆功宴,决不能让周蓉真的开起来。

两天。

郁灯泠的手指在扶手上弹动,时间很紧,但很多事情,往往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这夜过得漫长且极静。

郁灯泠蜷着,身上盖着薄朔雪的大氅,薄朔雪一直坐在桌边。半梦半醒间,郁灯泠察觉到薄朔雪进出了好几次,似乎还有人递信和他低声交谈。

郁灯泠偶尔睁眼看看,但大多时候都不管薄朔雪在做什么,只问了几次“现在怎么样”,薄朔雪每次都跟她说,“安心,睡觉,乖”。

翌日天光大亮。

郁灯泠倒算是睡了半场好觉,坐直起来看到薄朔雪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也是当然的,他熬了一整宿,但影响更大的,是他亲眼看到的那些东西。

宫人从外面进来,端水给他们洗漱。

“请二位委屈委屈,无需更衣,直接去前厅罢。”

郁灯泠爱洁,除了逃亡路上,这还是第一回 被迫无法更衣。

她脸色寂寂,瞥了眼那些看不清面目的宫人,倦倦道:“讨厌他们。”

薄朔雪握了握她的手:“嗯,到时全都换了。”

两人携手迈出门槛去,身后宫人将这对话听在耳中,心跳如擂鼓。

怎么回事。这两人分明是阶下囚,为何却闲庭信步,好似这宫城真正的主人一般?

周蓉摆了一场流水宴,声势异常的浩大,一径贯穿了三重宫殿,宴请了所有京城内排得上号的官员富商。

这些人,是见证,周蓉要薄朔雪在他们面前亲自来领她的封赏,继续当她的臣子,也是一种威胁,若是薄朔雪动手反抗,这些人必然要陪葬。

吃皇家筵席,席上却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其中不少都是薄朔雪的熟人叔伯,包括王丞相,还有薄家人。

他们看着薄朔雪的眼神,或是不理解,或是悲哀祈求,或是含怒无声责骂。

他们是天子脚下长住之人,不会理解薄朔雪的反心,毕竟自己的利益牵扯其中。

若是薄朔雪当真挑起战事,便是与他们世代为敌。

薄朔雪坐在右下首,闭目不言,将这些目光全都挡在身后不看。

终于,人到齐了。

周蓉戴著名贵珠冠,举着酒杯起身。

“青台侯为我大燕守护了北境江山,创下千古功绩,这般忠君之士,依众爱卿看,该如何嘉奖?”

周蓉话音落下,一位老臣亦举着酒杯,有些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自然是要大力封赏,香车、布帛、珠宝,不堆成小山,不足以衬侯爷功绩。”

薄朔雪笑笑不语。

又有接二连三的大臣站了起来,各个都是与薄家父母有旧交的。

这些林立的人,无异于挡在周蓉身前的墙。

终于,薄朔雪也站了起来。

他手中亦端着一杯酒,未曾饮过,甚至未曾沾过。

“出征前,我的确曾同太妃讨过封赏,如今倒也不看重了,如今想看的,倒是太妃的诚意。”

周蓉脸色微微沉黑,却按捺着依旧微笑。

“侯爷这是心急了。无碍,本宫既然要封赏,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早已经准备好了。来人,将东西抬上来。”

一众太监抬着好几个箱子鱼贯而入,第一个箱子已然大得惊人,而后面的一个比一个大,也一个比一个沉,第一个箱子由四个太监抬着,第二个箱子变成六个,到最后一个箱子,十个太监一齐抬着,还有些费力,明显摇摇晃晃。

箱子一个接一个的被打开,金银珠宝果然堆成小山,闪得能晃瞎人眼。

哪怕是这般紧张的时刻,还是有人看着这些财宝忍不住吞咽口水。

直到最后一个箱子打开。

周边站着的太监最先看清内里的情形,吓得哐啷几声,跪的,摔的,一地。

寂静片刻后,周蓉尖利的声音疯狂怒吼:“谁!是谁干的!”

殿中一片混乱。

那最后一个木箱之中,竟然是一个躺着沉睡的人,且是身穿明黄寝衣、昏睡不醒的皇帝!

禁军反应过来之时,赶紧围上去护好那个陈棺一般大小的木箱,不让人靠近。

但该看清的人,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是拦不住的。

慌乱之中,不知道哪宫的太监滚倒在禁军脚下,竟将那木箱撞得一晃,里面的人也如同烂泥一般跟着摇晃,身上松垮的明黄寝衣散开了些许,露出脖颈到锁骨上,一圈比一圈更大更深的青紫色瘢痕。

这瘢痕出现在那过分苍白枯瘦的肌肤上,显得极为不祥。

四周看清此景的大臣一阵惊呼。

“陛下——”

“陛下怎会如此?太妃不是说,陛下即将痊愈了么?”

周蓉已经顾不上旁的,从高高殿台上一路扑下来。

慌忙就要伸手盖住那木箱。

“封起来!封起来!”

“不可!”有反应过来的大臣劝阻,“木箱狭窄不流通,陛下已经虚弱,若要把木箱封起来,对陛下龙体不利!”

“滚!”周蓉声音尖利,几乎喊出血来,“滚,是谁,是谁把我儿害成这样——是你!”

周蓉长而尖锐的指甲直直指向薄朔雪。

郁灯泠冷眼瞧着她。

“分明是你自己。”

郁灯泠招了招手,门外好几个被捆着的玄方术士和医师一齐被押了进来。

“周蓉,这些年,你用吊诡之术害了无数无辜孩童性命,且对陛下不尊不敬,将陛下的龙体折磨成这般模样。至今你还依旧执迷不悟,要打着陛下的旗号,消耗国力,供你享乐,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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