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平地摔进湖里, 因着羞耻,薄朔雪一连几天没再进宫。

但他也没有回薄家,干脆在这驿站里住了下来。

他跟得紧, 千耳楼那几人还以为是因为这回的任务格外紧要,查得越发上心。

没过几日, 便将上一个灯节所有在场的薄氏男子姓名和画像寻摸齐整, 为了以防错漏,甚至连所有姓伯的、姓卜的,或者其它音相近似的, 都一并找了过来。

薄朔雪对着画像和年纪排查一番, 看得眉毛不是眉毛, 眼不是眼的, 越看越生气。

最后定下其中几人最有“嫌疑”,薄朔雪打算找个时间当面去会会。

与此同时,还传来另一个消息——

北部的胡人隐隐有作乱的迹象。

胡人势力虽不强大,但却一直以来都是最让朝廷头痛的几个根源之一。

他们共有三十八个部族,最大的部落人口也不过十几万,且各自为政,偶尔还彼此之间产生摩擦, 大动干戈, 但他们对待中原的态度却出奇一致, 那便是抓住一切缝隙钻进这个巨大的粮仓,据为己有。

胡人想要入侵中原的念头如同风中的野火, 摁灭一处又从另一处燃起,屡禁不止, 屡扑不尽, 好似家中进了硕鼠, 费尽心思也驱赶不尽,倒闹得自己头疼。

若想要干脆将胡人一网打尽,那更是不可能,因胡人数量虽少,其土地却幅员辽阔,且多冰山雪原,只需随便花些功夫藏匿,中原将士哪怕豁出命去,也无法在那般险恶陌生的地形中歼灭敌军。

因此,哪怕是燕朝国力最为强盛之时也从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现在就更加不可能。边境的百姓只得日复一日地被胡人的骚扰,有能力些的就搬离了故土,实在没有法子的便只能咬着牙忍受。

不过,胡人虽跃跃欲试,却始终是畏惧于大燕实力,不敢大肆举兵,更何况几年前胡人与大燕在卢抚州战败后元气大伤,这几年理应夹着尾巴做人,休养生息才是,怎会又开始冒头。

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么久以来,皇帝病重的事情终究纸包不住火,传到了北部去,让他们觉得有了可乘之机。

可惜都只是胡人的妄想,按照宫中太妃的意思,还有太医时不时传出的消息,皇帝的身体都在逐渐康复中,只是现在不便见人罢了,想来不日就会出来重掌朝纲。

好在,现在的胡人还只是小打小闹,并不构成威胁。

恐怕也只知道天子不朝,个中详情则不得而知,因此以试探居多。

官府并未在意,也根本没有上报这些消息,只是薄朔雪放出去探听消息的耳目从市集上减少的胡椒、雪菜等物,及民间零零散散的传闻中判断得出。

薄朔雪在宫外忙碌,长公主在宫中却是无所事事。

虽则她以往都在摆烂,从未努力去做过什么,但如今的无事可做,似乎又跟从前不同。

薄朔雪一走,灯宵宫就像是空了一半。

这样说也是有依据的,灯宵宫原本两个主子,现在走了一个,可不就是少了一半。

他倒是什么都没带走,那些被没收的玩具也被郁灯泠翻了出来,现在又全都是她的了,可不知为何郁灯泠却兴趣寥寥,没有想玩的意思。

难道要有人跟她抢她才高兴?

花丛后走过来一个洛其,郁灯泠目光倏地看了过去。

“你怎么还在这儿。”

洛其咬着一个梨,闻言有些莫名其妙。

“我需要做什么么?”

“薄朔雪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他是薄朔雪带进来的人。

洛其道:“长公主姐姐,你好奇怪,侯爷被你赶走了,你就要把所有人都赶跑吗?你是不是除了侯爷,谁也不想看到。”

郁灯泠垂眸不语。

薄朔雪确实是被她赶走的,走之前还那么生气。

他应当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有他的事情要做,郁灯泠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是她非要折腾人家,折腾完了,现在人家走了,跟她最初设想的大差不差。

她应该满意,可是她好像并不高兴。

这也不奇怪,她原本就是不懂得如何高兴的。

但又似乎跟原本不同。

哪里不同,郁灯泠也说不上来。

洛其眨了眨眼。

“你们为什么吵架?”

郁灯泠目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吵架。”

“那是什么?”

“我单方面骂了他。”

“……”洛其想到那个很老实的小侯爷,有点可怜他,“那你赢了。”

没有。

长公主没有赢的感觉。

她终于发现了是哪里不对劲。

一切都是按照她的想法发展的,按理来说,她就算不感到高兴,可也不应该恼火。

但她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在恼怒。

跟从前不同的是,她不再只是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世间一切都跟她没关系,而是感到确切的不悦。她对自己的情绪不够熟悉,因而没有办法仔细剖析,否则她会发现这不悦中夹杂着愤怒和懊悔。

跟从前不同的是,她不再觉得日子都是重复的,以前的日子因为重复所以短暂,随便躺一躺便能倏忽而过。但现在她开始对每一天都有期待,期待某一个人今天会给她带来什么新的东西,会对她说什么话,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薄朔雪走后,这些期待反复落空,以至于她原本喜爱的也觉得无聊,没来由的烦躁像无源之水一般不断地冒出来。

洛其看她沉默,啧啧摇头,像是看到一个旷世奇绝的笨蛋一样,说:“你想他了,怎么不说呢。”

郁灯泠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没有。”

“啊,你没有吗?”洛其道,“可是我想他了。”

侯爷哥哥在的时候每天吃饭都好准时啊。

跟着长公主还不如跟着侯爷呢。

郁灯泠皱了皱眉,蔑他一眼:“不准。”

洛其耸耸肩。

一个不准他叫姐姐,一个不准他想侯爷。

宫里的人,规矩真多。

“你想他为什么不找他回来呢?”

“我没有想。”郁灯泠强调道,又说,“他已气到了极点,再回来的时候,大约就是手刃我的时候了。”

郁灯泠曾经执着地期待薄朔雪谋反屠戮宫城的那一天,现在却也打不起什么精神了。

“怎么可能?”洛其觉得她好像在说梦话,“你看过哪只小狗会咬伤主人的?闹着玩玩罢了。”

郁灯泠:“……”

他是不是在骂薄朔雪。

好像是啊。

洛其那个大梨子总算吃完了,拍拍手在前襟上擦了擦,转身在小木桌上端过来一碗药。

“喝吧,今天的,你已经断了好几天了,今天再不续上,前面的疗程可就白费了。”

郁灯泠盯着那药。

之前都是薄朔雪喂的,薄朔雪走后,郁灯泠就没再喝过。

洛其虽然有个神医名头,可其实对病患是很不负责的,只要没有拖到疗效失效,他从不会管病患有没有好好吃药。但若是踩到了死线,他哪怕掰着嘴也会把药给病人灌下去,免得白费了自己的功夫。

对于长公主,他已经是耐心十足,还愿意好生说上两句,对于别人,这时候他的手掌怕早已经在对方的下颌骨上了。

“殿下姐姐,你要是不喝,等侯爷回来,看到你的毛病又复发,他就要真的生气了。”

郁灯泠眼神动了动,终于抬起手,拿起碗中的瓷勺。

深褐色的药液滴滴哒哒落在碗里,郁灯泠慢慢靠近勺子。

“等下。”

洛其开口拦住她。

“你真要这么喝?”

郁灯泠疑问地看向他。

往日薄朔雪都是这样喂的,洛其没说过什么不对。

洛其抱着手臂,不理解地道。

“喝药都是一口闷的,因为药必然会苦,喝得越慢苦得越甚。他怕你苦了要吐,才一勺一勺喂,你那么怕苦,为什么也肯一勺一勺喝?”

郁灯泠有些愣怔。

她没想过这个。

洛其摇摇头。

“我知道你没想过。反正无论他喂你什么,你都肯吃的。”

洛其说完就走了,拍拍衣袖,一身轻松。

郁灯泠独自沉寂良久,最终端着药碗几口饮尽。

过了这几日,薄朔雪一一去找了最终圈定的那几人。

问询之下,却没有一个人对长公主有所印象。

甚至只有一个人承认在去年千灯节到过城楼附近。

“侯爷,那日可是有什么变故么?”

如今谁不知晓薄朔雪是宫中的红人,被问询的人自然恭恭敬敬,还以为牵涉到什么案子。

“那倒不是。”薄朔雪抿抿唇,无论怎么说,那日定是阿灯高兴的日子,怎能有什么变故。

“你当天是否曾与长公主见过面?”薄朔雪语气略凶。

若真确定是此人,薄朔雪就要立即拉着他进宫去长公主面前评判评判。

对方惊讶地瞪大眼,随即摇头:“并不曾。若是殿下莅临,定然会有大动静,我不可能没听说过。”

“殿下或许是悄悄在城楼上观景。”薄朔雪反驳。

那人抵着下巴,思索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但那日城楼……记不仔细了,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不曾封过的。以殿下的身份而言,在那般场合出现,定然会清场才对。”

薄朔雪蹙了蹙眉。

“没有清场一说。殿下身边当时有几个陌生女郎。”

对方却哈哈笑道:“那更不可能了,侯爷是不是糊涂了,难道当殿下是什么寻常女流不成?去岁时长公主已代为理政,出门在外便是等同于天子,谁敢在天子身边徘徊?”

薄朔雪一愣。

他敢啊。

人总是有思维惯性的,他做得到的事,便以为旁人也能做到。

况且,阿灯告诉他的事,他从未怀疑过,自然不会往其它的方向深想。

可现在想想,确实是奇怪得紧。

除去方才这人的反驳之外,薄朔雪渐渐对旁的细节也起了疑心。

他年年千灯节都去,怎么阿灯从未出现过。偏偏他没去的那年,阿灯就上了城楼看景?

更何况,阿灯如此惫懒,从灯宵宫到城楼有十数里,她是如何去的?定不可能走着去,若是乘着宫中轿辇去,必然会引起轰动,也不可能悄无声息。

除去所有种种不可能,便只剩下一个答案。

阿灯,骗了他?

若真是他被骗了,那么,就不存在什么阿灯对旁人一见钟情。

更不存在把他误打误撞招进宫中来,当成了别人的替代品。

从头到尾,长公主要找的就是他。

甚至不惜编出这样多的谎话,就是为了把他留下。

长公主从不屑于说谎,能编出这些,对长公主而言已经是费尽了心思。

阿灯所图为何?

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薄朔雪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是他。

除了他,长公主也没得到别的什么啊,难道还能不是他?

薄朔雪被湖水打湿的心顿时复活,重新抖擞起来,浑身血脉熊熊燃烧。

要确定长公主是不是骗了他,其实很容易。

大燕宫中每位主子都有起居录,长公主身份贵重,更是记得尤为详细,需要几重审验,不能疏漏。

只要进宫一查便知。

作者有话说:

o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