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思定至此, 已十分清楚,面前的博阳侯与他堪称仇敌,却也只是温和笑笑, 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博阳侯说的是。”薄朔雪点点头道,“多谢侯爷赐教。晚辈回宫后, 与殿下仔细回禀, 再做定夺。”

博阳侯闻言颇为满意,嗯了一声。

薄朔雪也不多留,拱了拱手便带着人离开。

博阳侯盯着他的背影, 半晌, 见他果然干脆利落地走了, 才松出一口气。

怪哉, 不过是一个年轻小儿,同那灯宵宫的疯子厮混胡来的,却为何不自觉叫他紧张?

博阳侯摇摇头,脸色阴沉地把扇子一收,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不论如何,今日这事他算是办成了。

但他心里却丝毫也说不上轻松,依旧翻捣着沉沉的不悦。

不多时, 一个小厮弯着腰进来, 对博阳侯小声道:“侯爷, 娘娘有请。”

博阳侯脸色愈发阴沉,甚至攥着拳头在桌上拍了一记, 才挥袖站起身。

起身时,博阳侯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面色, 缓缓应声:“知道了。”

博阳侯有专用的马车, 可以一路驶进平慈宫而不受阻拦。

皇帝养病, 宫中最大的规矩便是太妃的规矩,周家人自然是如何舒服如何来。

博阳侯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宫闱,脸上虽挂了笑,心情却怎么也美妙不起来。

前来迎他的宫人们虽看着恭敬,但博阳侯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就在前几日,周蓉当着这群下贱宫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

就像打一个奴仆那般,那巴掌竟生生地挨到了他的脸上。

他是侯爷,是国舅,却被太妃当成寻常奴婢一样教训,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仿佛他与那些畜狗似的下人没有任何区别了一般。

如此羞辱和痛苦,是太妃给他再多补偿和赏赐也弥补不了的。

只是现在,他不得不假装大度地原谅,假装已经不在意罢了。

博阳侯甩开宫女前来搀扶的手,走进了平慈宫。

“蓉儿。”博阳侯扯出笑来,先打了个招呼。

周蓉抬眸看了他一眼。

“听说你今日去了福东王那儿。”

“是。”博阳侯压下心中的不爽。

这件事他本是打算做完之后来邀功的,周蓉却先他一步,这般说出来,不像奖赏,反而像是质问,显得不值钱了许多。

但博阳侯还是徐徐道:“那福东王千辛万苦求到你这里,也着实可怜。我看蓉儿这几日也为难得很,便想替蓉儿做点事,至少把福东王的基业根基留下。”

周蓉停了一会儿没说话,随即才道:“他定会感激你的。”

这便是赞许的意思了。

博阳侯心中猛地一松,先前的阴霾也散去大半。

他凑得更近了些,站姿也变得随意几分,对周蓉道:“怎么,他又托人来找你了?”

周蓉笑笑,手指随意掀开旁边的一个镶金石匣,里面是一副名贵玉器,散发着温润光芒。

“这是他娘从庙里送过来的,大当初先帝赏她,最贵重的也就是这个了。”

周蓉手指轻轻拨弄着那副玉器。

从前她为这副玉器赏了别人而恨得好几夜不能安睡,可现如今,它还是落到了她手里,那个女人还不得不拖着病躯苦苦求她,又对着她千恩万谢,却也只能给她带来淡淡的愉悦而已。

果然没有什么,能比权势更美。

“啪嗒”一声,周蓉随手合上了那个石匣。

转眸看向博阳侯道:“你遇上青台侯了?”

博阳侯顿了顿,点点头。

周蓉眼中透出些许戾气:“你想的好点子。本宫不过是叫你想个法子引开青台侯,却叫他抓住辫子,将福东王折损至此。”

福东王手中没有实权,在诸多事上都需仰赖周蓉,再加上这些年周蓉的暗中引导和刻意放纵,福东王早就被周蓉死死捏住把柄,攥成了手中的一颗棋子。

只可惜,还没能用上,就被薄朔雪意外地横插一脚,将这颗棋子直接踹下了棋盘。

这简直像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周蓉平生最恨做蠢事,因此把博阳侯狠狠骂了一顿泄愤,每每想起仍有余怒。

博阳侯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的大度快要装不下去,周蓉已经打了他一巴掌,今日还要旧事重提,有完没完?

“青台侯怎么说。”周蓉问。

“有我拦着,他当然不敢再查了,什么也没说便打道回府,想必是被吓到,回去劝那疯子了。”博阳侯心中郁闷,说话也没好气。

周蓉当然听出他的不悦。

目光仔细在他面上扫了扫,叹了一声。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亲兄弟,也是最亲密的臂膀,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失了亲昵。

周蓉下巴微点,拿出一叠厚厚地契,放到博阳侯面前。

博阳侯顿了顿。

“这不是福东王的……”

“现在是你的了。”

博阳侯眼前一亮。

“当真?”他拿起那些地契反复翻看,“不用充国库?”

周蓉抿了一口浓茶:“既然已经求到了我这里,自不会让他辛苦多年的家产白白充了库银。”

博阳侯眼珠转了转,笑出声。

“原来如此,难怪那郁灯泠突然发疯要查福东王时,蓉儿你并不拦着。”

周蓉挑了挑眉稍。

反正是养肥的猪,过年杀也是杀,过节杀也是杀,她自然没必要费力气去拦,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力气。

郁灯泠会突然有此举动,着实是她没想到的,但说到底,也无伤大雅,无论郁灯泠做什么,最终都只会是帮她铺路而已。

只不过……

周蓉手指抵了抵额角:“玉玺在郁灯泠手中,总是不大方便的。”

她需要的是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郁灯泠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博阳侯抬头朝她看了看,心中忽的一动。

他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小心道:“那便将她赶走。她可以在宫里养一个上柱国,为何朝中不能有摄政王?依我看,佩儿的学识大有长进,已能独当一面了。”

佩儿是他的长子。

周蓉斜眼睐了他一下,似笑非笑。

“哥哥,泉儿还好好的。”

泉儿是皇帝的小名,即便是重病昏迷不醒,对母亲来说,依然是觉得他好好的。

博阳侯讪讪,退回一步。

“是,泉儿很快就会痊愈的。”

他早已知道,惹谁也不要惹到周蓉的儿子身上,否则周蓉定会发疯。

周蓉果然平和些许,叹了一声,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博阳侯的手臂。

“哥哥,本宫并非不愿意扶持佩儿,只是若在这时候把佩儿放到朝中重要位置,虽能压制郁灯泠,但日后泉儿身子好了,佩儿的位置岂不是尴尬?哥哥的目光要放长远些,本宫定然会为佩儿好。”

博阳侯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周蓉说的确实也没错。

博阳侯想了又想,催促道:“总之,这郁灯泠如今屡屡伸手管不该管的事,是不能再留了,蓉儿你快催催那道师,他说的天时地利之机,究竟来了没来?”

周蓉眼皮微窄,声音森寒道:“本宫知道。”

-

薄朔雪离开那座成衣楼后,先去了城中另一个地方,才回到灯宵宫。

被没收了所有玩具的长公主躺在斜榻上摆烂,斜榻摆在床边,旁边放了一个小桌,之前周太妃送过来的那一批伶人被叫上在屋里又唱又跳。

长公主权当听个响,看也没看,手上时不时推着一个磨得透亮的玉石球,把它推到边缘,眼看着要掉下去,又勾回来,再推到另一边,三五个婢女弯着腰守在一旁,等着接那玉球,生怕给摔碎了。

听的,看的,玩的,都很齐全,郁灯泠似是要向薄小侯爷证明,没有小侯爷,长公主也能自己打发时间。

薄朔雪进来时,郁灯泠若有似无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屋里乐声太大,薄朔雪被吵得又退了出去,干脆转身进了书房。

他是想这会儿长公主玩得挺好的,等着长公主玩够了再去找她。

结果过了一会儿,院子里隐约传来的丝弦声渐渐熄了,门槛边有些动静。

薄朔雪转头,竟看见长公主站在门边。

这倒是很意外。

薄朔雪下意识张开手,朝人招了招:“怎么过来了?”

郁灯泠皱眉看着他,像是不大高兴,但双脚却很习惯地自动自发走了过来,窝进薄朔雪怀里,坐在他腿上和椅子的空隙上。

郁灯泠神情古怪地偏头看着他,不答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薄朔雪道:“还有些卷宗没看完。”

哦。

郁灯泠收回目光。

本以为这人还在耍性子,才会故意在她面前晃一圈,然后跑到书房来。

所以长公主才大发慈悲来看看他有多生气,结果他又伸手要抱。

真奇怪。

郁灯泠随手翻了翻,兴趣不大,就又收回手,靠在薄朔雪肩膀上。

长公主浑身惫懒,坐没坐相,这样靠着很舒服。

“今天的事,办得怎么样。”

薄朔雪顿了顿。

以往薄朔雪出门办事,回来都会跟长公主说一说,也说不上是禀报,就像闲聊一般。

所以郁灯泠才会习惯性地有此一问。

薄朔雪低头环紧她,一边随口道:“办妥了。”

“那拿来。”郁灯泠伸手。

事情虽是薄朔雪在处理,但每一件薄朔雪都会拿来给长公主过目签章,因此郁灯泠听说事情办妥,就准备签名,这也是习惯了。

薄朔雪抓着她的手,在指尖上捏了捏,答道:“不用了。”

“?”郁灯泠疑惑地蹙起眉。

“这个案子我来办就是,以后都不需要殿下批字了。”

哦。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

反正郁灯泠原本想的就是把所有政务都全权交给薄朔雪,是薄朔雪坚持说不能乱了规矩,非要她签字。

这些事情,她听凭薄朔雪处理,并不想管。

薄朔雪微微一笑,沉默着没说话。

他并不打算让阿灯知道今日博阳侯说的那些话。

福东王罪恶滔天,薄朔雪不打算跟博阳侯硬碰硬,但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

他打算赌一场,但在此之前,须得先把阿灯撇干净,不能威胁到阿灯。

奏折上没有阿灯的批字,这之后的事情,便是薄朔雪一人担着。

就算有朝一日太妃真要发难,也是薄朔雪自作主张,责难不到长公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