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瞧着泠儿气色不错。”太妃目光在郁灯泠脸上逡巡了一会儿, “本宫想念你得紧,过来看看你。”

郁灯泠慢慢地呼吸,轻声道:“太妃事务繁忙, 怎好打扰。”

太妃脸色微顿,挥了挥手, 殿内宫人尽皆退下。

她走到郁灯泠面前, 柔声问:“泠儿,怎的越发与本宫生分了?”

郁灯泠面上一丝情绪也没有,也不应声。

太妃叹息一声。

“幼时, 你那般活泼可爱, 越长大却越变了样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阴沉沉的, 周围哪个人不怕你?”

郁灯泠琉璃似的纯黑眼珠一顿一顿地转向她,好似没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太妃抿唇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你还记得吗,本宫从前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可惜福薄,没能怀上公主,你在本宫身边蹦蹦跳跳, 本宫心里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说罢, 又蹙了蹙眉, 惋叹道:“可惜,人都说女大十八变, 你现如今性子变得越来越怪癖了,有时候, 本宫都觉得不认识你了。”

太妃每一句都说得听似温和疼爱, 实则指责, 郁灯泠双眸凝滞地看着前方,一丝眼神都没落在太妃身上。

现在的她自然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但是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她确实曾因为太妃的这些言语辗转反侧,每天都害怕自己哪里又犯错,惹得太妃不喜。

想想那时候的愚蠢……真是可笑至极。

也不能怪别人将她当做傻子。

“好了,你也是时候将你这性子改一改了。在宫中,有本宫纵容你,以后出嫁又该如何?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脾气这么差,如今还荒唐地在灯宵宫养幸臣,若是让以后的夫家知道了,会怎样想你。”

“泠儿,为了以后好,还是将那薄小侯爷放出宫去吧。”

说着,太妃伸手,抚上郁灯泠的鬓发,似乎要帮她梳理一般。

“啪!”郁灯泠打开她的手,厌恶地将短暂触碰过的手背在裙摆上不断地擦拭,直视着她的眸子里墨色更浓,“薄朔雪,要留下。”

太妃眯了眯双眸,顿了一会儿,口中缓缓道:“好,他留下。”

经过多年的较量,她们之间已经有种共同的默契:不管有多么面和心不和,对方的底线,是暂时不能碰的。

太妃的声音中掺上些许真情实感的疑惑。

“泠儿,夏烈节那日,你为何突然不听本宫的话?”

郁灯泠木然地瞧着她。

“你要长公主射日。那是长公主吗?”

她指的是那个替身。

“本宫是为了你好。猎场上多么危险,你又从来不会骑马,怎么……”

郁灯泠冷冷扯了扯唇:“不会吗?”

太妃轻轻一噎。

没错。

那天,郁灯泠的马术没有任何问题。

那个薄朔雪,当真教会了她骑马。

正是因此,太妃才会愈加戒备。

她不会允许郁灯泠悄悄脱离她的掌控,任何一枚可用的棋子,都不能自作主张地偷偷溜走。

必须要加固加固藩篱才行。

“好了,不说这个。”

“泠儿,你去平慈宫住几天吧。”

郁灯泠抿了抿唇,就要拒绝。

在她开口前,太妃先打断了她,将声线压得更薄,用一种有些奇怪的音调和节奏说道:“你的弟弟,还等着你呢。”

听到这句话,郁灯泠的呼吸紧了一瞬。

眼瞳控制不住地轻轻收缩,放松,再收缩得更紧。

放在身侧的两只手也蜷缩起来,轻轻地发颤。

最后一切动作停止。

郁灯泠双眸之间的神色变得越发麻木,整张脸上也没了生气,像是提线木偶一般。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

离宫路上的薄朔雪,总有几分心神不宁。

他们要去的地方确实不远,明日便可到,现如今已经明月高悬,夜路难行,马车辘辘地慢慢往前走着,也不算颠簸,他却一点困意也无。

还要更早些回去才行。

薄朔雪干脆翻身爬起,从布袋里取出卷轴,借着明朗的月光快速阅读。

早些把卷宗看完,到地方就开审。

审出确凿证据就走,剩下的该抓谁抓谁,交给别人吧,他不管了。

如此,五日应当能办妥吧 。

一直到了翌日清晨,车队停下来休整。

同行的人过来招呼薄朔雪吃早饭,见到他马车内堆满了卷轴,吓了一跳:“侯爷,你该不会……都把这些看完了?”

薄朔雪一边点点头,一边将卷轴全都捆好,重新收回布袋里。

“乖乖,这岂不是看了通宵?”

“也没有。有一阵子月光太浅,就看不了。”薄朔雪淡淡答道。

“……所以你就睡了那一阵子。”对方越发吃惊。

“也没睡。”薄朔雪摇摇头。

没有月光看不了卷宗的时候,薄朔雪也还是睡不着,便躺着在脑海中模拟着写情信。

可惜模拟了许多遍,他都嫌弃用词太过笨拙,不够贴切,最终也没能在纸上落下一字一句。

这倒成了比案子更困扰他的事。

对方暗暗咋舌,道:“路上条件确实艰苦,侯爷且多忍耐些,等到了黎郡,自然有好吃好喝招待,能好好歇息。”

说到这里,那人眉梢一动,露出点狡猾的调侃来,趁着一同漱口净面后往餐桌边走的间隙,同薄朔雪撞了撞肩膀,压低声音道:“今夜是到黎郡的第一晚,干不了多少重活,不如,去喝杯花酒尝尝?”

这花酒自然是在烟花柳巷喝。

薄朔雪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就叫对方愕然住口。

因为那一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好可怕噫”。

那人眼见着薄朔雪在桌上拿了四五个饼子,端了杯茶水,就飞快地跳上了车,帘子落下之前,斩钉截铁地留下一句,“不去”。

那人:“……喂!”

莫名觉得被嫌弃了,好不爽。

薄朔雪快速地嚼着饼,日光从车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眼中,将眼瞳映得透亮。

他回去就要同长公主告状,外边的男子实在是不守心德,吓死他了。

唉,回去。

好想回去。

-

慈平宫中,佛堂大门紧闭。

长公主在这里边儿,已经待了整整一夜了。

偶尔大门张开一条缝隙,一个青衣人影悄悄溜进去,头发在脑袋顶上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插着一根古朴的木簪,分明是庵里的打扮。

道姑进去后,大门又重新合上。

佛堂前用来跪拜的三个蒲团被并在了一处,长公主躺在上面,似睡未睡。

长发无人打理,已经散落了一些到地上,沾染了灰尘。

道姑在长公主面前站定,垂眼盯着她。

那眸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刃,丝毫温情也没有,能活生生地将人的皮、血、肉、骨拆卸下来,一样一样地称量。

“殿下。”道姑幽幽唤道,“可有反省么。”

郁灯泠睁开双眼,盯着屋顶。

那双无机质的眼睛不似活物,好半晌,缓慢地摇摇头。

道姑从鼻子里用力哼出一声。

“殿下!吾等日夜操劳,都是在为殿下受苦,治殿下的心病,殿下自己却不争气!”

那语调之中,责怪的情绪淋漓尽致,好似满满一碗倾倒而下的怨咒怪物,张牙舞爪地朝郁灯泠扑来。

郁灯泠手无寸铁,□□凡胎,只有躺着生受而已。

“再反省!向圣人请罪!”

道姑雄厚的声音回旋在偌大的佛堂里,直到她人影消失了,也还是来回不绝。

郁灯泠盯着屋顶好半晌,一双紧缩的瞳孔才渐渐放缓。

这是太妃的佛堂。

亦是她的密室。

自幼时起,她就在这里接受“疗愈”,一个好似女夫子的道姑常常出现,严厉地要她背下无数道经,说能驱赶她心中的恶魔。

一开始,她当真是相信这个道姑的。

因为她从前非常非常相信太妃。

生为皇后独女,郁灯泠却并没有从皇后身上获得多少母爱。

刚生下来的时候,皇后不愿意看见她,让身边嬷嬷带着,喂奶,起夜,从来没过问过。

再长大一些,皇后不愿见她也不得不见,而见一次便恨一次,后来甚至不允许身边的宫人照顾她,还想着不同的法子将她丢弃到花园里,黑漆漆的桥底下,罕有人迹的假山里。

酷暑天,皇后在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推她去靶场上晒太阳,寒冬腊月,皇后把她身上保暖的衣服全扒下来扔掉,叫她去采莓果。

皇后说,这般摔打过的孩子才长得大。

可她好几次差点就死了。

宫里人丁不旺,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看她都像看笑话,父皇从不理睬,任由皇后折腾,只有齐妃,会在偶尔出现的时候,心疼地把她抱起来,给她吃所有想吃的食物,把快要冻僵的她放在火炉边取暖。

那时齐妃在郁灯泠心中才是真正的母亲。

她每天每天都在盼着齐妃出现,听她说一句:“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要是你是我生的公主该多好。”

她好想当齐妃的公主,好想换一个母后。

但后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变了呢。

皇后死了。

她死了以后,所有人都说,皇后原来是病了。

病得很可怜,亲疏不分,看谁都像是看仇人,她痛苦了很多年,所以才会那样折腾自己的女儿。

皇后死得凄凉,举国默哀,陛下废立后位,朝中人再不得提。

齐妃没有当上皇后。

后来,齐妃就开始给郁灯泠治病了。

齐妃说,她小时候经受了皇后太多的折磨,落下了心病,若是不治好,日后要出大乱子的。

郁灯泠不想生病,她想治好。

于是她开始经常被关进佛堂,被道姑拿着藤鞭训斥,背一大堆要把脑袋都变废的经书,听从道姑和太妃的每一个指令,尽心竭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唯恐齐妃也会像母后那样丢下她。

很后来很后来,郁灯泠才知道了。

她哪里是在治病。

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了另一个火坑。

作者有话说:

九月快乐!发个九月小红包,记得留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