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竭力吞咽喉结, 看长公主的态势,真不像是开玩笑的。

他直觉有些奇怪,长公主的状态不大对劲。

但周围到处都是旁人, 薄朔雪便压下话头,没有多问。

他试探着用自己的木筷夹给长公主, 她果然张嘴咽了下去, 毫无抵触。

薄朔雪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大约就像是一只刚学会育儿的雄鸟,又激动又惶恐,恨不得拍着翅膀告诉全世界:我家的孩子会吃我喂的饭了。

他赶紧摇摇头, 将这个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去。

虽然不知长公主为何突然坚持要用他的木筷, 而且一点嫌弃也没有, 但薄朔雪还是尽量试图减少对长公主的冒犯。

从喂了长公主第一口之后, 薄朔雪就没有再自己吃过东西,一直专心致志地夹给长公主,免得弄脏了碗筷。

郁灯泠也再没有其它的要求,只是睁着黑漆漆的眼珠,一言不发地吃他夹过来的所有东西。

一炷香过去,薄朔雪停下了动作。

看到他把筷子放下,郁灯泠的黑眼珠便立刻转向了他。

“殿下应该已经饱了。”薄朔雪解释道。

郁灯泠没有什么表情, 否认道:“没有。”

薄朔雪无奈失笑。

他就知道, 长公主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殿下的食量来判断, 殿下不能再吃了。”

郁灯泠垂着眼,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动作很不熟练。

“这就是饱了吗。”

殿下垂着眼睫的时候睫毛根根分明,脸颊的弧度顺着睫毛的弧度延伸, 十分柔软。

薄朔雪看着她笨拙的动作, 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想对殿下说,从此以后,他会在殿下察觉到自己饱腹之前阻止她,也会在她察觉到饥饿之前提醒她,所有对她来说无法理解的难题,对他而言都是小事一桩,他一定能照料得很妥帖。

但旋即薄朔雪回过神来,他并不是灯宵宫的一个奴婢,怎能自降身份、将自己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拘束在小小的灯宵宫里。

难道真是被关久了,关出问题来了不成。

他不能这样,应当找机会,早些离开才是。

主子们用完午膳,宫人收拾完之后便退了个干净。

四下无人,薄朔雪终于忍不住问:“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郁灯泠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给回应,好似不明白他的意思。

薄朔雪只好又问:“为何非要用臣的碗筷。”

郁灯泠端静如同一座泥偶,过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试毒。”

“什么?”薄朔雪面色一黑。

他心中转过千万种猜测,却没想到是这一种。

的确。

用餐之前,先替她尝过,这不就是试毒的流程吗!

搞什么,长公主不仅把他当做陪练的马夫,配菜的蘸料,侍寝的枕头,现在还要他当试毒的太监?

这便是长公主的“喜欢”?

薄朔雪阵阵恼火上涌,他自己也奇怪得很,从前再怎么被冒犯,也只是单纯的怒火,可现在心中酸溜溜的,像有人从他喉管里顺着扔下去一个放坏了的橙子。

薄朔雪冷哼几声道:“殿下身份尊贵,要试毒的仆从不知凡几,非要叫我来。”

郁灯泠眼神茫茫地看着远处,摇摇头道:“……不,他们不行。”

薄朔雪耳朵尖动了动。

不行?为何不行。

他狐疑地转动眼眸,悄悄打量长公主。

郁灯泠似乎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视线空茫地垂落在地面上,依旧在琢磨着薄朔雪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她说不清自己的需求,只知道,被薄朔雪吃过的、认可的食物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无虞的饱腹感,而其他人不能做到这一点。

“薄朔雪。”她叫了他的名字,像是在下令,“你在前面,带着我。”

薄朔雪忽的一怔,清朗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忽而浓烈起来的复杂情绪。

他攥了攥拳,面上涌起深思和怀念,还有试探了几次失败后不得不收敛起来的小心翼翼。

“殿下?你还记得四十五年冬么。”

四十五年冬,那年郁灯泠才七岁。

那时候的记忆,她有,只是,早已经变得混乱了。

薄朔雪呼吸微促:“那殿下记得我?”

郁灯泠顿了顿,摇摇头,疑惑地看向他:“四十五年冬,你在哪?”

她不记得他,也不认识他,还在好奇两人遥遥未见的那年,他的去处。

薄朔雪眉宇间又闪过失望。

其实他之前陪殿下练马时,早已经问过了,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可是,当殿下突然说出那句一模一样的话时,薄朔雪还是忍不住抱有了一丝幻想,或许殿下一直记得,只是之前都在捉弄他。

现在看来,只是巧合罢了。

殿下刚刚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说,让他在她之前先用饭罢了。

但,即便只是巧合,也让薄朔雪心潮涌动,出于一种冥冥之中的契机和缘分,他更想珍重几分。

因而郑重应道:“好,以后都在殿下前面。”

郁灯泠要睡午觉,薄朔雪还要帮她做政务,回了书房。

整理奏章的时候,薄朔雪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时不时闪着过往的画面。

可惜,这些画面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四十五年冬,薄朔雪也才刚满八岁,他与端王的长子约了摔跤比赛,兴冲冲独自跑到宫中演武场来,结果赢了端王长子后,对方恼羞成怒,叫来好几个人压住他,大雪天里扒了外袍,扔到后山里去。

后山是先帝当年搬来安化山的山石堆砌而成,虽是人造假山,但面积巨大,对年幼孩童来说好似迷宫。

薄朔雪冻得在雪地里乱跑,一会儿就迷了方向,四处都是高高的光秃秃的竹林,和满目白得刺眼的积雪。

寒冬腊月,这假山上又无甚好玩,罕有人至,薄朔雪把浑身力气一口气跑光了,脸上热得要烧起来,大口吸进去的空气却要把肺腑都给冻住。

这样下去,会冻死人的。

在他迷茫不知所措之际,一只冰冰凉凉的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往一个方向拽。

薄朔雪疑心是雪地里的妖魅,挣扎着要甩开对方,惊吓地转身。

那是一个同他身量差不多的小姑娘,浑身耀目的白,几乎融入雪地里,黑发披散着,随着她转身的动作飘**,夹着飞舞的落雪。

真、真的是妖鬼。

薄朔雪下意识屏住呼吸,因为他听邻家阿哥说的睡前故事里,那些妖鬼不会吃不喘气的人,因为人不喘气了,就代表他同鬼魅一样,已经死了。

小姑娘精致得好似初雪雕成的面颊冷冷的,双眼带着傲气,被他甩开,昂起下巴脆生生地说:“我认路,你不跟我走?”

薄朔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不耐烦等,转身往前轻盈跑去。

薄朔雪愣了一下子,吸吸鼻子跟上她的方向。

小女孩子跑进了一个山洞,很窄,猫一般瘦的孩子也要猫着腰才能进去,但因为狭窄,所以比外面要暖和。

薄朔雪蜷着身子坐在洞口,小女孩子盘腿坐在里面,靠着山壁,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

原来她说的认路是指这里。

薄朔雪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两人依偎在一起,体温蒸热彼此,总算不至于被冻成一根冰棍。

等缓过来一些,薄朔雪出声道:“我是薄家的少爷,你呢?”

小女孩好像记仇,转过脸来瞅了瞅他,用手指在两边眼角下一按,拉得长长的,吐出舌头“yue”了一声。

“我是大妖怪。”

薄朔雪被冻得木木的,傻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她□□的、被冻得通红的双脚,摇摇头:“妖鬼都有法力,不会连鞋子都变不出来。”

小女孩纤细的脚趾动了动,蜷缩在一起。

她像是有些生气,打量了薄朔雪一番,回击道:“世家的少爷,也不会不穿衣服、在大雪天里流鼻涕。”

薄朔雪小小的自尊心被打击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谁,但是跟他一样流落在这假山里,应该跟他一样,都是遭人害了。

可是同样落难,她却皓腕明眸,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像雪妖一样漂亮,他却像个傻蛋,呆兮兮地当着人家的面吸鼻涕。

他想要振作起来,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于是探出身子看了看洞外的天,抿着嘴有模有样地观察了一会儿,才缩回来说:“嗯,你别怕,这雪一会儿就要停了。”

按他的料想,此时对方应该惊奇地问:“怎么看的?你怎么知道?”

再不济,也应当要拉着他的手臂追问几句,“真的吗?真的吗?”

结果,那个小雪妖并不买账。

她还是昂着下巴,扫视了薄朔雪一眼,迅速地说:“一会儿?是多大一会儿?雪总会停的,这种话不要你说我也知道。天黑了,一会儿就会亮的,人吃饱了,一会儿就会饿的……”

她随便开口,就能比薄朔雪多说出好些条颠扑不破的道理。

薄朔雪知道自己输了,他很沮丧,也心虚得脸红。这一招他唬别人从没失败过,怎么到她面前就不行了呢?

薄朔雪感觉到自己的鼻涕又被冻得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可是他要忍住,不能在这个小雪妖面前吸,于是装作不想搭理她的样子扭开头,再用余光偷偷观察她的动作,趁她没看这边的时候偷偷抬手快速擦掉。

他们都出不去,雪洞里寂静半晌,薄朔雪还是忍不住跟她说话。

他沮丧地说:“我们怎么办?我家里人恐怕不会来找我。”

小女孩子像笑话傻子似的看着他,说:“什么怎么办?我家里人肯定在找我呀。”

那就好,他们还有被救的希望。

薄朔雪点点头,和她一起坐着,时不时地说说话,直到雪停了,都没有人来找到他们。

“我们……自己回去吧。”薄朔雪提议道。

能看清路了,他就能找回去。

小姑娘却沉默着,他提议了好几次,她才不耐烦地说:“不行。”

“为什么?”

小姑娘张开双手,蜷成爪状,吓唬他道:“雪地里很多看不见的坑洞!掉进去的话,就会被老虎吃掉了。”

“不会的。”薄朔雪想了想,说。

这是假山,没有老虎,而且老虎也不住在雪洞里。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的,这是错误的。

但无论他怎么说,小姑娘都还是不肯走。

她害怕了。

薄朔雪观察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情。

于是他拍拍小女孩的肩膀,又拉住她的手,说:“那我先走,你踩我的脚印,如果我掉下去,你就不要往前走了。”

这好像是个可行的办法。

只是,听起来很耗费鼻涕虫。

小女孩轻轻歪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黑水晶似的眸子才一闪一闪地看向他,跟他说:“好吧,那你慢慢地,走前面,带着我。”

作者有话说:

小鼻涕虫薄朔雪=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