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离开商宇的病房, 痊愈“出院”。

次日,送商奶奶回荔茵嘉园,被问到“你爷爷身体最近还好吧”, 她含糊过去, 下车就顺便去元生忠的别墅。

习惯性绕到后门,却再也掏不出钥匙,她哑然失笑,准备给芳姨打电话,铁门吱呀从里拉开。

芳姨满脸惊喜,提着满满一袋垃圾, “怎么不走前面大门!”

元灿霓扯了扯嘴角,“忘了……”

“怎么不回来早一点, 刚吃了午饭。”

“我吃过了, 就、过来看下他。”

芳姨一顿, 点头, “刚好他还要歇一会才午睡,你进去吧。我出门丢垃圾,现在他要换纸尿裤, 一天得丢两次,不然容易有味。”

元灿霓呆愣一瞬, 张了张口, 只觉喉咙干哑。

“他要穿纸尿裤了?”

“年前就有一点迹象,没走到厕所就拉了, 还是我收拾。”

芳姨如闻异味,皱了皱鼻子。

“偶尔一两次我没意见,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 也算分内工作。可是后来天天来这么一两次谁受得了, 你说是吧。”

元灿霓难堪地苦笑。

“你也知道他的性格,很要面子,不愿意穿纸尿裤。我就想不通了,多方便的东西啊,套身上谁看得见,真是的,我们老家有点条件的老人都在用。”

芳姨跟知情人倾诉起来更得劲,尤其还是盟友。

“我就跟你爸说,再找一个护工吧,哪能我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加工资我也不愿意啊。说句不好听的,家里就老东家和一个保姆,要是出了点什么闪失,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儿媳邹小黛不愿意跟老人同住,所以元生忠哪怕上了年纪又丧妻,目前还是住在以前的别墅。

芳姨也不奢望她回答或安慰,纯粹抱怨几句,马上说:“我还是先丢垃圾,你快进去吧,护工应该还没给他擦身。”

元灿霓对护工阿姨来说还是陌生面孔,不存在于家里任何一幅全家福里,恐怕这位老东家也不怎么提及。

她只能自我介绍,“我是他的孙女。”

阿姨回过神,堆出笑:“难怪我看着面相有点相像,他在卧室,刚躺下,应该还没睡着。”

元灿霓上了三楼,进入房门敞开的主卧前,先路过的一间房里摆满陌生的私人物品,应该是护工阿姨的房间,方便老人叫人。

如果印象没出错,以前这是客卧,元生忠嫌她碍眼,不让她住,打发到负一层保姆间的走廊。平常主仆路线鲜有重叠,她不会晃到他的眼前。

他的宝贝孙子元进凯也不稀罕这间客卧,因为离爷爷房间太近,藏不住风吹草动,不方便他躲来爷爷家通宵打游戏。

元灿霓敲了敲门,“爷爷……”

元生忠半躺在**,戴着老花镜,举着超大字体的手机。

房间弥漫一股淡淡的“老人味”,混合着中药,润肤霜,以及也许是尿失禁特有的气味。

她甚至在梳妆台的瓶瓶罐罐中看到一瓶开塞露。

看来脾气不一定能维持体面,岁月仍是最大的魔鬼。

“您身体还好吗?”

元灿霓只站在床边,没拉椅子坐下。

元生忠冷冷哼声,估计无话可说。放下手机,摘掉眼镜,两手交叠置于背上,缓缓阖上双眼。

她也差不多,如果不是怀着疑问而来,可能都不会迈进大门一步。

默默看了一会,元灿霓再度开口:“我不会打搅您太久,只是想问一个问题。我高三那年,也就是大概八-九年前,商宇的奶奶是不是拿过一个盒子到家里,托你转交给我?”

老树皮般的眼睑颤了颤,依然没有撩开。

“你为什么没有给我?”

轻飘飘的语气承载不住质问的重量,过载的那部分怨恨和遗憾,统统反噬到她身上。

元灿霓握紧拳头,却无法打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来最质朴的俗语在元生忠身上也会失效。

确认他胸膛还在起伏,她没收住脚步声,咚咚地大步踏出大门。

面对这个刻薄的半路爷爷,元灿霓还是旧怨难消,可出了这一道门,一切似乎随风而逝,没有再计较的精力与必要。

下午练车,元灿霓当晚便搬回燕灵湖的别墅。

小小的工作间重装完毕,器械和收纳空间都属一流。

“我想养娃。”

通上视频,元灿霓跟商宇开门见山。

那边一顿,也许开始打起婉拒的草稿,但开口只有一个字:“好。”

元灿霓笑,“我说的是BJD娃娃,先从小衣服开始做,用料少,周期短,工程量没那么大。做得好不好都有‘人’穿。”

商宇显然舒一口气,“我也想跟你多享受几年二人世界。”

他们认识时间很长,真正在一起的时间短得可怜。

她没料到造成误会,哑然失笑。

“我还没用过缝纫机,估计要报个班学一下基本功。”

商宇也拐回主题,“没用过吗?领证穿的那条裙子,你说自己做的啊?”

元灿霓意外又满意地哼一声,“你还记得……那只是我设计好图纸,请人家帮缝制的。租房不敢买太多大件东西,没地方放,以后搬家也麻烦。”

“现在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一套房子不够放,我们就再买一套。”

商宇含着笑意,可口吻并不像开玩笑。

元灿霓知道他能说到做到。

“你太夸张了……我还是小白,刚开始学,起步晚,不知道要废多少布料才能学好。”

她并未气馁,只是面对日渐生疏的昔日理想,多少有些焦心,总会不自觉地想:若是能早几年开始磨刀,说不定早崭露头角。

商宇感觉到低气压,宽慰道:“多少岁开始都不算晚,你看,很多小朋友一两岁就能跑会跳,有些人27岁还在学走路。”

元灿霓忍俊不禁,又难抑心底悲凉,“27岁的大朋友再过一两个月肯定也能跑会跳。”

商宇没正面应声,这并不是几句加油与豪言就能抵达的彼岸。

拖着一副残障的躯体,哪怕施以百倍的温柔呵护,他还是亏欠了她。

“焦虑的时候,多想想我就好了。”

商宇话中有话笑道,拇指不由抚摸屏幕中的脸颊,遗憾不能亲自感受细腻的质感。

“想太多就学不成了……”

元灿霓说真心话时,习惯性挪开眼神,连在视频通话中也不例外。

商宇偏要把她拉回,“看着我说。”

元灿霓将屏幕当镜子,抿唇,夸张瞪大眼睛,然后把自己逗得咯咯发笑。

商宇深受感染,笑意无奈又纵容。

两个人便如做直播连线,保持视频通话,互相监督,一个用iPad看资料,一个拿缝纫机试手,大部分时间无声无息,偶尔瞄一眼对方。眼神偶然相撞的一瞬,不约而同笑开,催促对方继续干活。

元灿霓的周六上午分配给缝纫基础课,中午在车上午休,睁眼便能见到商宇,次日回程安排相同。

档期满满,生活跟每天的行囊一样充实。

最近项目安排紧张,元灿霓上下班都得拎着办公笔电,随时对接各个组的加班同事。

这晚回到燕灵湖,刚要洗澡便接到同事齐帆的电话。

“霓老师,到家了吗?”

一般下班后的联系仅靠微信,很少有紧急来电催工作。

元灿霓不禁防备道:“刚到,怎么了?”

“噢,我还在公司,准备回家,”齐帆说,“突然发现我好像拿错你的笔电了。”

“啊?!”元灿霓急忙跑下书房,“那我拿的是你的?你等等,我看看。”

笔电电脑包也为公司统一版,容易混淆,如果拎错回来,实在不足为奇。

奇的是齐帆的电脑包怎么跑到她的办公桌。

元灿霓打开包链,拉出笔记本开机,登陆界面赫然显示齐帆的英文名。

“还真是你的,不好意思,今晚你急用吗?”

齐帆笑道:“该是我说抱歉,下班前去你们那边找人顺手放你桌面了。你住哪里,我现在给你送过去,今晚是有一点急用。”

元灿霓先跟他约了地铁站口。

齐帆说:“你出来远不远,大晚上你一个女孩子出来不太好,要不你到小区门口吧?我打车过去。”

地铁站口反倒不好停车,元灿霓只能遂了他的意,告诉他小区名称和哪个门。

齐帆只说记下了,一会到,幸好没有像其他同事来一句“哇,豪宅区”,元灿霓免于尴尬。

刚挂电话,元灿霓便收到“霓霓的云”的消息。

商宇明天考C5驾照的科目二,特意请假赶回来一趟。他到底有多年驾驶经验,无非是将踩油门和刹车换成手动,对他来说难度不大,刚好有名额便先回来考试。

元灿霓点进去看了好一会个人信息,头像是她,昵称也是她,有种自己分身的错觉。

她的昵称好像也需要升级一下。

删掉前面两个单词,只留“the Sun”,再加上一个太阳的emoji。

太阳总是在云朵之上,像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晚上。

估摸齐帆差不多抵达,元灿霓拎上电脑包出门。

商宇安排另一个司机接送她上班,但不住这里,平常只有她和家政阿姨,空****的房子灯火达旦,却尤为冷清。

小区大门外又是另一个热闹的世界,咖啡店户外区坐满人声鼎沸的年轻人,打游戏、抽烟或闲聊,外卖员骑着电瓶车飞来飞去,路边的立柱时不时呲呲喷出水雾降温。

没站多久,元灿霓便听见身后呼唤,笑着迎上去:“地方好找吧?”

“你站这里就是路标啊。”

齐帆两手拎着东西,半开玩笑。

元灿霓随意笑笑,没接茬,递过电脑包:“给你,一会你回去还挺远的吧?让你特意跑一趟真不好意。”

“我还得感谢你,今天算提前下班了。”

齐帆跟她换过电脑包,却把另一手的奶茶袋一起递来。

“算我给你‘赔罪’,公司楼下那家,看你点过几次,应该不错,太晚了我没让加茶底。”

里面是一杯椰柠,元灿霓的确喝过几次,不过是商宇点的。纯椰汁不额外加糖,有别于糖精的甜齁感,清香而醒神。

齐帆执着地塞过,元灿霓丧失推却的机会,只能生硬说谢谢。

走神的一瞬,身后光亮携着夜风迫近,元灿霓毫无知觉。

“小心——!”

齐帆猛地揽她到一旁,一辆外卖电瓶车擦着他们飞驰而过。嗙的一声,手中奶茶掉落,泄了一地乳白。

“开那么快,不长眼睛的!——你没事吧?”

“奶茶……”

“没事,明天我再请你喝。”

元灿霓半边身贴在他怀里,感觉事情挺大,而且束缚似乎没有松懈的劲头。

那个阴差阳错的拥抱早已从脑海抹去,尴尬却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齐帆喉结滚了滚,垂眸注视她:“灿霓,其实我……”

“霓霓。”

熟悉的声音如同幻听,元灿霓顺势撤出齐帆的半个怀抱,只见明天才该出现的人,正划着轮椅靠近。

周围忽然响起一阵高调的奔驰引擎声浪,迈巴赫停在路边停车位,车头灯给它的主人打了追光。

商宇处于背光,面色更显暗沉。

元灿霓暗暗松一口气,幸好齐帆没说出下半句。

她定了定神,走到轮椅旁边,向没回过魂的同事介绍:“这是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