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冻结,热可可要结成脆皮。

元灿霓还是修为太浅,噌地站起,拎包欲走。

但不忘瞪一眼“折叠”成一米四几的轮椅男人。

“我要回家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气鼓鼓的,商宇还不算眼瞎,扶着轮椅的手轮,准备转身。

不知是找补、多年习惯还是骨子里的修养所致,他脱口:“我送你回去。”

以前都是他送她到家门口。

“我住在其他地方。”

元灿霓没错过他脸上的一丝愣怔,信息差强化失联多年的事实,激活一种以牙还牙的快感。

商宇改口:“住哪里,我让文叔送你。”

“我搭地铁。”

商宇不语,目光如地铁隧道呼啸的风,掠过她的脸,夺走她的面具。

元灿霓只要平视,就能轻而易举忽视他,心中那股不甘拉着她下坠,令她无法不在乎一丝丝可能回转的余地。

大概因为记忆中商宇从来没有拒绝过她,她还抱着他会回心转意的错觉。

多亏了他的拒绝,久别重逢的尴尬**然无存,两人之间只剩下互相较劲的别扭和愤懑。

车库开出一辆黑白迈巴赫,绅士一样停驻在大门口。

司机文叔给她打开后座门,元灿霓不由语塞,毕竟是十几年前开Q7的人家,档次上去,讲究许多。

商宇会拒绝她,真是毫无悬念。

刚坐下,驾驶座后方的车门也给打开,凉凉夜风拂上她脸颊。

商宇分别撑着车门和座椅,利索升进了车厢,双腿无任何主动动作,还需搬一搬,透着难为情的累赘感。

文叔折叠他的轮椅,收进后备箱。

原来他的好人卡还要发到家门口,真是“体贴”的送货上门。

但车是人家的,也不好说什么。

目光刚好被捕捉,讥讽伴着关门声拍向耳边。

“看不习惯吧,”商宇说,“你们做互联网的,立项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进行市场调查,考虑一下用户体验?”

元灿霓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工作,大概是从姜婧和许卓泓这条传播链上泄露的。

她倔强地望向窗外,“知道你的背调很详细了。”

元灿霓早就查过许多资料,图文和视频都有,并非第一次见识特殊的上车姿势。

只是亲眼确认主角是商宇,她的心口发堵,一阵钝痛盖过被拒的涩然。

一路无话。

元灿霓让文叔在翠屏地铁口放她下车。

商宇像失聪,问:“住哪里?”

文叔只听老板的话,为难地从后视镜扫她一眼。

同是打工人,元灿霓不想让他难做,改口:“翠屏苑,到小区门口就行了。”

文叔呵呵笑,“元小姐,有句话叫送佛送到西,您就让我把您安全送到楼下,大晚上怎么能让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小老板一定不会同意。”

陌生的称呼刮过她的耳朵,细节总在强调今非昔比。

元灿霓欠身说:“老小区这个点都是下班的人,不好停车。”

商宇冷笑:“你在怀疑文叔的技术?”

“元小姐,我可以,请您相信我。”

文叔的憨笑里,有一部分是感慨的喜悦:他们都太久没听见小老板心平气和说那么多话了。

元灿霓的面肌近乎抽搐,“我怕这车蹭了。”

文叔应:“只有别人怕蹭我们。”

商宇逸出一个若有似无的音节,令她想起那年他默认许卓泓那句“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他几乎没有类似轻佻或者自命不凡的发言,但从不反驳身边人,像拥有一批忠诚的喉舌,替他吐露心声。

迈巴赫宛若蟒蛇游过小径,停在元灿霓租住的楼下。

道路一侧停满车,相当于单车道。

元灿霓怕堵住后车,匆忙解开安全带,客气道:“时间太晚,就不方便请你上去了。”

商宇问:“你一个人住?”

他的询问没能多留她一秒,元灿霓扔下一句“晚安”,甩上车门。

鸡同鸭讲就是他们今晚的主题。

车窗降下,商宇打量元灿霓潜入的那栋楼,这个小区的楼龄只比他们小几岁。

如果居民楼没有电梯便是残疾,眼前这栋7层楼梯房跟它的租客一样不欢迎他。

后方车辆闪灯示意,商宇升上车窗,吐出一个字:“走。”

桂明姗在商宇之后到家,本来被儿子挂电话,心口憋闷,一听阿姨和司机特意汇报今晚动态,一口气终于舒坦。

等在书房见到主角,胡子刮了,头发剪了,形象焕然一新,轮椅给大班桌遮挡,商宇乍一看跟正常人毫无区别,桂明姗可谓喜上眉梢,暂时忘却他的障碍。

预想中的秋后算账没有降临,商宇搁下iPad,略显疑惑盯着他母亲。

“今晚这才叫精神,英俊,有魅力,不愧是我的儿子。早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桂明姗没走近,扶着把手准备给他带上门,“早点休息,别熬太晚。”

-

元灿霓第二晚的安排是去探望尹朝,姜婧也在。

纱布缠裹尹朝的双腿,他只能穿一条裤衩,盖棉被,终日以坐姿或半躺迎接她们。

“霓霓啊,昨晚说好来看我,怎么临时跳票,是不是背着我约会去了?”

“是啊。”元灿霓一手抱腰,一手托着脸颊,声音像被夹出来,慵懒而含糊。

姜婧意外,“商宇?”

元灿霓中了她的读心术,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歪打正着。”

元灿霓叹息,肩膀垮塌,如同融化,“被拒了。”

姜婧又是一惊,“你真的?”

元灿霓滞涩点头。

尹朝看乒乓球似的听了一会,不堪冷落,嚷嚷:“你们打的什么暗号,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姜婧简洁道:“她跟商宇相亲,没成。”

元灿霓唔一声,算是确认无误的公章,“以前应该算是我先提分开,他可能记仇吧。”

姜婧惊吓连连,竟然还有人敢主动甩商宇。再结合这位半路姐妹的性格,好像又不意外,就如之前那份伪造流产的病历,只有“美超疯”能干出来。

原来商宇被甩之后,才跟别人一块去了美国?

姜婧喃喃:“那你甩人太狠,换我也不吃回头草。”

尹朝问:“为什么啊?”

元灿霓头痛般啊了一声,真的装傻充愣:“还有几天出院,晚上回家没人说话好无聊啊。”

是了,“美超疯”的显著缺点,三十六计,转移话题为上计,秘密很多,但对朋友付出更多,不然铁三角早散架。

尹朝咋舌:“霓霓,不是吧,嫁人有什么好的,你怎么那么想不开。”

元灿霓的口吻半真半假,“对啊,过两年再嫁不出去,你要是还没女朋友,我就见义勇为收了你。”

尹朝双眼翻白,歪嘴吐舌,状似吊死。元灿霓轻打一下他胳膊,姜婧也咯咯发笑。

尹朝恢复常态,意味深长望她一眼,接上梗:“那我就勉为其难从了吧。”

元灿霓借的邻床的椅子,病友的家属下班后匆匆赶来,椅子还回去,她们也差不多离开。

元灿霓的相亲流水席按部就班,过了商宇这个村,还有下一个店。

这次对象是个微胖青年,本来没什么记忆点,偏偏多嘴一句:“我之前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传言。”

元灿霓游离在荔茵嘉园的二代圈子边缘,绯闻比存在感多,脾气比才气大,若不是年少跟商宇有些纠葛,估计查无此人。

她干巴巴啊了一声,“传言总不会空穴来风。”

胖子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听你亲口说。”

元灿霓怔了怔,不可忽略那份转瞬即逝的动容。

于是顺理成章约定了第二次见面。

一切进行得很丝滑,姜婧和尹朝祝福她开启正式约会,天知道她在“电面”“首面”拒绝了多少歪瓜裂枣,不然也不会想出假病历的下策。

在电影院陶冶了两个小时的爱情情操,回到翠屏苑楼下时,胖子自然而然来牵她的手。

起先没反应过来,后来整条胳膊石化,元灿霓想到了商宇。

刚开始第一段正式恋爱时,元灿霓偶尔会走神,荒诞地想,要是跟商宇该多好。

当对现任的愧疚渐渐超过往事的遗憾,她便醒悟,不能把商宇给的委屈转嫁到现任身上。

她做到了,想起商宇的频率越来越低,可以拍胸脯说,和第一任分手完全跟商宇没有关系。

商宇从来没牵过她的手,她应当溯源到两任前任才合理。

他大概是一种味道,远在天边时,她的嗅觉无法想象,近在眼前后,她忽略不了他的强烈存在。

元灿霓借口脸颊痒,不着痕迹抽出手抓了抓。

送别不了了之。

没有尹朝的房子,元灿霓懒得赶上去,一个人踩碎落叶在楼下晃**。

偶然瞥见路边一辆双色车,树影重重,视野不良,她还以为是出租车,走近细瞧——

商宇的迈巴赫。

后座车窗降下,人就坐在昨晚的位置盯着她,也或者是刚才的她和胖子。

她应该叫哥,朱唇轻启,声母吞了,打嗝似的呃一声。

月黑风高脸皮厚,元灿霓无视失误,大咧咧说:“你找我?”

“你,上来。”商宇往旁边偏了下脑袋。

元灿霓顿了下,绕过车头坐进去,司机文叔说抽根烟下了车。

车厢黯淡,阴影加重了商宇五官的立体感,双眸显得尤为深邃,神色越发复杂。

“约会那么早结束?”

“相亲。”元灿霓随口说。

“你就那么恨嫁?”

内容跟尹朝的大同小异,口吻却天差地别。尹朝是无奈的调侃,而眼前这位带着质疑。

元灿霓心底蹿起一股小小的火,烧得耳根子发热。

商宇动怒时似有天神下凡的威严,凝聚一股胁迫人的肃重,“你是不是要把身边认识的男人都相一遍才肯罢休?”

元灿霓就跟加班还被老板训斥,气不打一出来,斗鸡似的扬起下巴,“好女百家求,我有这个条件,说不到哪天还相到你身边的,怎么着?”

商宇如挨当头一棍,体内一股火气横冲直撞,几乎双腿直挺,从座椅上暴跳,气到能直立行走。

然而他实际只能微弱欠身,下半身焊紧在座椅里。

元灿霓就如同一个顽劣小孩,闯了祸还朝大人拍屁股,扭头扮鬼脸挑衅“来呀,你打我呀”。如果大人作势迫近,她会惊慌跑开;等大人歇气,她转头就上房揭瓦。

商宇太阳穴青筋隐跳,“元灿霓,你挺能的啊,还想让我叫你嫂子是不是?”

元灿霓自知失言,不再重蹈覆辙,索性闭嘴。

沉默冻住彼此。

车外人行道偶有行人路过,均回首打量突兀的迈巴赫。翠屏苑的一手业主大多晋升阶层,搬到更适合停车的豪宅区。

也不知道商宇为了停车空位,早来了多久。

他的手掌搭在扶手箱,五指修长,腕骨突出,更显嶙峋脆弱。食指不住点动,焦躁从指端倾泻而出。

“我重新考虑你上周的提议,可以给你一个不同的答案。”

元灿霓成了无法理解大领导发言的小基层,一时不敢表露疑惑。

商宇望住她,坚定中隐含迫切,“我的答案是,行。”

元灿霓倒抽气,蹦出一个怪异的笑,眼神像看朝令夕改还指望基层感恩戴德的领导。

“商宇哥哥,有句老话你应该听说过,”她暗暗扣开门锁,“叫,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啊!”

元灿霓下车,甩门,嘭的一声,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噔噔噔踩着高跟鞋,大步走向老旧低矮的居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