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对逃离一个家的浅薄认知, 就是躲进一个新的家。

就像蜗牛总要一个壳子,没壳的蜗牛不叫蛞蝓,而叫尸体。

大四的寒假, 元灿霓和当时第一任男友相处了近一年, 临近毕业,双方都是第一次正经谈恋爱,便动了稳定的念头。

男友执意要回老家冰城考公务员,因为父母就在系统内,早已给他铺好路。

他怂恿元灿霓一起过去考公,大学四年她早已习惯北方气候, 冰城就比首都冻一点——

“反正你家人又不管你。”

这是他说过真实又最伤人的一句话,元灿霓至今铭刻在心。

男友还力邀元灿霓跟他回老家一起过年, 宣称他父母很喜欢她。

元灿霓早已离开豆蔻年纪有屋檐就是家的单纯心境, 略懂人情世故, 知道过年不能随便去别人家。

起初便婉拒。

男友跟导游似的, 热情推销老家特产,迎新活动,甚至家庭条件等等。

元灿霓耐不住软磨硬泡, 最后折中答应节前过去旅游,住酒店, 不去他们家。

旅途基本满意,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元灿霓打算飞回学校的前一夜暴风雪, 机场航班取消,高速封道, 酒店到期涨价。

男友拉她上家里过年, 元灿霓起初没同意, 但男友直接转接母亲的电话,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元灿霓主张买些烟酒礼品,男友说学生不用破费。

后来她终于断定,男友人情世故上比她还笨拙,空有一颗赤诚心,不知道以后如何在机关单位混下去。

幸好她坚持花这笔钱,春节假期才不至于太尴尬。

在超市门口恰好碰到采购完毕的男友父母和熟人。

熟人阿姨目光玲珑又八卦,笑呵呵问是不是今年带媳妇回来了。

男友刚要接茬,他母亲先截过话头:“他同学,过来玩的。”

当时元灿霓和男友两手拎着东西,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冷天僵化了眼神,说是同学真不为过。

元灿霓心里的机场在那一瞬停航。

大家面上乐呵呵寒暄,然后分道扬镳。

男友家的餐桌没亏待她,但元灿霓还是不习惯天天吃“地三鲜”——土豆,茄子,豆角等等根茎类素菜——看不到一根叶菜。

大白菜在她眼里不算青菜,她无论在家还是去食堂都不会点。

男友家人待她客气也疏离,说话像隔着一面透明玻璃。

男友成了传声筒或翻译器一般的存在,有时尴尬,有时不耐烦。

当他们一家人看春晚小品津津乐道,元灿霓快要打呼噜时,笃定这不是她想要的“新家”。

她的过年是甩擦炮、点烟花、逛花市和看花灯,无论跟妈妈一起过还跟芳姨和尹朝,从来没有看春晚的习惯与兴趣。

她不想远嫁。

独自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希望绑在一个人身上,这种日子早在她十三四岁寄人篱下时已尝够了滋味。

大年初二机场通航,元灿霓一刻不愿多留,立刻飞往芳姨老家。

她以为这个家还是像以前一样欢迎与包容她,没想带去了麻烦。

尹朝正在相亲——据他称是非自愿,“我才大四啊,大好青年为什么要相亲!”——她突然出现,震惊众人,连芳姨也有些不自在,说还以为她像之前一样晚饭时间才到。

元灿霓讪讪解释,因为出发地不一样,航班到达时间不同。

女方母亲臭起脸,怪声怪气地说,尹朝认识这么漂亮的女生哪还需要相亲啊,怕是看不上我们家的。

女方性格本就内向,这下脑袋耷拉到看不见脸,红到了耳根。

在男友家是格格不入,元灿霓自欺欺人曾经短暂属于尹家,占据全身的是一种微妙的剥夺感。

以后的女主人会间接剥夺掉她回“家”的机会。

她变成适婚男青年的累赘,一个潜在的小心眼小姑。

那一年元灿霓最后一次吃芳姨做的太平蛋,偷偷从自己碗里舀一只炸鸭蛋给尹朝,祝准人民警察岁岁太平,健康退休。

然后飞回首都,和南方隔绝了两年,研究生毕业才重归故土。

无论在南或北,她依旧是孤儿,但只有在南方,面对熟悉的街景、口音、气候和饮食,故里的亲近感多少能抵消只身一人的漂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她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找到情投意合的人,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元灿霓在街头打了一个喷嚏,一定是来自元进凯的咒骂。

他怎么可能“好心告知”一切,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平衡一下贫富差距的落差。

那一声稀罕的“姐”价值50万。

手机震动,文叔来电,“太太,我还停在原来的地方,看到你弟弟开车走了,但是没看到你。”

元灿霓当场给他放假,“今晚有点事,一会我自己回去,不用等我。”

文叔有些踟蹰,估计商宇等着他把人送回燕灵湖,然后听她分享今晚心路历程。

“太太,您又要去酒吧吗?”

元灿霓一喝酒就撒疯,看来已经臭名昭著。

她仿佛尝到烈酒的滋味,苦涩却不会回甘,只会麻痹舌尖,呛透鼻腔,沿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部,浑身火辣辣,想发泄,想动怒。

“我不喝酒。”

她还要留着清醒的头脑对峙。

“我散一会步就回去。”

有妻子泄愤会拿着丈夫的卡到商店哔哔买单,元灿霓以前试图用物欲对消低落,读了一个两年学费二十多万的研究生专业——那会还在《26岁还不快乐就自杀》的状态,没想过要还钱——但唯一的收效就是毕业后找了一份工资较高的工作,对缓解内核性失落疗效不佳。

她像情人节那晚,从公司走到下一个地铁站,然后回归有些陌生的地铁,却回不到单身时两点一线的单纯通勤状态。

下了地铁,元灿霓在还没打烊的复印店打印两份新鲜编辑的文件,借了签字笔和印油。

文件内容特殊,五字标题概括全文,老板不禁侧目,又不敢多问,颇有职业素养地假装没看见。

元灿霓甩甩纸张晾干印油,卷成筒状塞包中,最后往湿巾蹭一下食指印油,扔垃圾桶便离开,将老板的叹息与摇头关在玻璃门内。

她不从地库进家,商宇便在一楼客厅沙发“守株待兔”。

“回来了?”他闻声抬头,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今晚还顺利吗?”

她应该早有觉悟,蛋糕店不可能只卖一份蜂蜜小蛋糕,商宇不可能只呈现单人份的温柔。

“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

元灿霓应该冲过去,把刚刚打印的两张纸扇他脸上,然后收拾东西走人。

但没喝酒的她仍旧带着一股神经质的顿感,懒懒应了一声坐到他十点钟方向的单人沙发。

泄愤不止一种方式。

商宇立刻醒悟不对劲,敛起笑容,轻声道:“怎么一个人坐那边?”

元灿霓第一反应仍是回避,但实在找不出可转移的话题——她现在半点不想与商宇对话。

便只能速战速决,开门见山。

多亏双方有过促膝浅谈的经历,她的叫板没有太艰难。

“你怎么会突然答应借钱给元进凯?”

商宇目光稍顿,显然没料到问题出在此处。

态度依旧无可挑剔,“我记得前几天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

无非是被元进凯磨得烦,又是一家人的关系,元传捷也松了口风。

“你没提白映晗啊。”

元灿霓轻飘飘地笑,不常用的名字带着一股拒斥的疏离,好像她不该碰它,它也不该出现在她的生活。

从开始有所隐瞒,商宇的一切表情失去可读性,全被她打假,贴上不诚信的标签。

“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含着恼火,不知因被她拆穿,还是无法获得她的信任。

“元进凯说你找他帮忙陪她上医院,怎么回事?”

元灿霓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可惜依旧读不懂。

商宇摊一边手,干脆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白映晗找我陪她去医院,我只能找别人帮她。”

他眸光微动,似是想用调侃缓解气氛,“难道你要我陪她去?”

简单的问句,意外构成最危险的试探,引爆了元灿霓的憋屈。

原本一直忍耐,等待一个合理又安全的解释,元灿霓等不到,便开始揭发他更多的失德,淡嘲道:“机场那么远都去接机,跑一趟医院算什么。”

商宇怔了怔,像走路踩坑,遭失重袭击,几秒才回神,心跳咚咚紊乱。

“我是为了你的生日,去接美国回来的飞燕阿姨,问她要录像带。然后刚好碰上白映晗同一航班。”

同一趟通勤地铁,元灿霓都不见得能碰上同事,美国回来航班选择颇多,难以置信机缘巧合。

虽未立刻反驳,她的神色早出卖一切,她藏不住心情,好便好,坏便坏,只是把原因深埋心底。

商宇苦心为她准备惊喜,收获的却是怀疑,脸庞恐怕早被她刺上“背叛者”。

“我跟她压根没什么过线行为,你却一点也不信任我。”

过期已久的保证跟失效化肥似的,培育不出任何一颗信任的花苞。

她下意识的反击反而催化了关系的枯萎。

“我又没长天眼,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看到你在做什么。”

商宇一片苦心被辜负,忍着气:“没提接机是不想节外生枝,让惊喜没了。让元进凯送去医院就是一条电话的事,就跟帮路人打120一样,多此一举告诉你邀功吗?”

元灿霓本就不擅长辩论,委屈没能平息,反而得到了佐证,听明白自己旁观者的身份。

她才是多余的枝杈,长错在了燕灵湖。

鼻头发酸,双眼急红,她忙着转开视线。

商宇出力不讨好,恼羞成怒:“跟元进凯扯上经济关系前,两次我都征求你的意见:你摇头,我陪你一起当铁公鸡;你点头,我给你当散财童子。哪一次你说东我敢往西?如果不是因为你跟我结婚,你觉得元进凯当年被我揍了之后,还敢厚脸皮找我借钱?敢要挟我?”

虽然平素跟元家人泾渭分明,没有任何同盟感,一旦涉及经济问题,元灿霓站在弱势一方,需要依赖他,好像突然给囊括进“厚脸皮”的阵营里。

商宇只骂元进凯,又好像一起骂了元姓一家,包括元灿霓。

是她连累了他。

来不及羞耻,结尾却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枪。

元灿霓心脏漏风似的,传来似曾相识的痛感,诧然望住他,“元进凯拿谁要挟你?”

商宇自忖同为受害者,没得到盟友的半分安慰,反而全是质疑。

心里燥火滔滔,强忍着沉默,不让自己再说出后悔万分的话。

元灿霓孑然起身,过度隐忍反而成了木然。

“行,功劳都在她,元进凯感谢的也是她。要是没有那条电话,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会突然提起借钱给他的事……”

她变相宣布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信任防线出现坍塌。

商宇登时心乱如麻,怒极反笑,出现一种语无伦次的破罐破摔。

“既然彼此一点信任也没有,还不如跟开始说好的一样,挂名而已,各玩各的。早知道我不如在海里淹死……”

元灿霓原地愣怔,百口莫辩。

原以为有了亲密关系,起码算半路夫妻,“挂名而已,各玩各的”早已是迈过去的一道坎,即便重提,也应是情到浓处的互相调侃,当做乐事一桩。

难道他还看不出只是她掩饰真心的托词。

她对待每一段感情都满怀诚意,或许眼高于项,容不下一粒沙子,才会把自己熬得这般狼狈。

元灿霓一旦放弃乞求他的理解与偏袒,情绪便扭转风向,全然变成泄愤,眼泪随之戛然而止。

她从包里掏出刚打印的两份文件,轻放在茶几。

拔戒指时惊觉婚后发福,竟然卡了一下,幸好最终如愿脱开,免于自断一指。

她弯腰把戒指盖上暗红手印处,声音比放下戒指的声音还轻盈。

“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