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时分, 元灿霓和商宇又成为衣冠楚楚的新婚夫妻,只是再没“连体”。

他要揽腰,她便欠身;他要拉手, 她便捋头发, 吝啬得一根手指头都给他。

众人似乎不觉异常,两人并坐时有轮椅阻挡,站立时有身高差,本就不是一对普通夫妻,相处方式非正常一点无可厚非。

商宇像宣称那般,双腿瘫痪, 脑子没瘫,直取无效, 那便智取。

跟亲戚围坐喝茶, 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掰了花生不送嘴里, 全收另一手。

等攒了七八颗,便朝身旁元灿霓眼底下摊开,“给你。”

元灿霓交替看着这人的手与脸, 冷冷道:“我不吃衣。”

面前的骨碟的确散落不少花生衣。

多大点事。

商宇便一颗颗捻干净,再度“进贡”。

元灿霓纹丝不动。

商宇耐着性子:“我手干净。”

元灿霓慢条斯理捡一颗, 吃一颗, 偏不全部扫走。

商宇不忘偶尔接茬,引来一道道暧昧目光, 令她如坐针毡。

公众场合不宜撒娇。

以前在尹朝家见识过众口铄金,有个外地媳妇只是不喜欢本地特色“太平蛋”, 就被说成矫情、挑食、辜负长辈一片心。

每每有人不愿意吃, 周围人就会搬出这家媳妇当反面教材, 斥其不懂事。

元灿霓即使不爱吃蛋黄,给尹朝奶奶口头敲打几下,便老老实实和着汤汁咽下。

商宇再给她下一批花生,她便悉数倒进手掌,然后说:“我自己掰行了。”

商宇总算瞧出来,元灿霓就是窝里横,在他面前恣意妄为,哪管初一还是十五,到人群里就规规矩矩。

可能寄人篱下多年,总会不自觉谨小慎微。

他无意而卑劣地拿捏住她的弱点。

商宇见好即收,拍拍手上花生残衣,顺了她的意。

元灿霓轻嚼着花生米,有意无意瞥他一眼,从起初的提防,到放弃较劲。

如果在**他们也能心平气和,恐怕她还吃不上这“老公牌”花生米。

不能做就不能做,肯定还有代偿方式。

她没有那根“支棱的骨头”,依然能动手愉快解决。

难道他千帆过尽,对女人的身体再无半分好奇?

……

元灿霓真是自作孽往自己心头塞棉花,堵得发慌。

趁元灿霓上洗手间,商宇出后花园透透气,便迎上有事而来的桂明姗。

“你跟你老婆确认一下,什么时候回娘家,初二还是初五,我好安排一下。”

“回她爸家是吧?”

直接把元家等同娘家,商宇隐隐感觉元灿霓会发飙。

桂明姗醒悟,“听说你老婆爷爷身体不太好,今年没有外出,在荔茵嘉园过的。”

商宇点头,“一会我问问她。”

桂明姗坐到石凳,手肘随意搭在石桌边缘,谈心的架势并不陌生。

“你老婆昨天怎么哭了,吵架了?”

商宇扼要道:“没吵,逢年过节想妈了。”

“哎,霓霓这个孩子也是可怜。”

桂明姗的哀叹转瞬即逝,话锋一转,忽而犀利,“早上刚巧路过你们房间,动静好大,怎么听起来像吵架?”

本想调侃几句隔音不好,反显欲盖弥彰。

商宇便正面道:“没吵,打游戏输了,着急叫几声。”

桂明姗将信将疑,“俗话说夫妻不吵隔夜架,大过年的,有什么误会心平气和说清楚,我看霓霓是个挺明事理的孩子。”

商宇心头暗暗冷笑。

别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他们吵架还要特意离开被窝。

“明事理的孩子”路过后门瞥他们一眼,“挺明事理”地没过来,转身回到客厅。

桂明姗继续说:“不涉及原则问题,你一个大男人平时多让着她点。哪对夫妻不闹矛盾,总要有人先低头,日子才能过下去。夫妻又不是竞争对手,非争一个输赢没意思。”

“妈——”

商宇不知心虚还是不耐烦,打断道。

“你越来越啰嗦了。”

商宇划着轮椅去往后门。

桂明姗遭抱怨,不恼反笑,甚至老怀大慰。

相比之前动辄掀桌大叫,商宇脾气算是有长进,跟他的双腿一样,总有一天会恢复原本的模样。

商宇回到客厅,便耳语问了元灿霓给拜年安排。

凑得太近,呼吸撩起的发丝几乎扫回他的唇周,丝丝痒痒,像敷了一圈泡沫。

元灿霓耳廓给他的温度“剐蹭”,瞬间泛红,起初是羞恼,后来的是隐怒,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不太想回。”

她垂眉敛目,默默掰花生,壳子豁开两半,还死命捏碎,不怕硌疼似的。

商宇碰上软钉子,没有继续游说,手掌往她指端一抹,顺走她半颗花生。

“我给你掰。”

元灿霓淡淡瞥他一眼,意味昭然:掰多少颗都没用。

余下时间,本就没法全然融入的亲戚聊天,元灿霓走神次数越来越多。

直到中午回房小憩,商宇才旧话重提。

“不想回。”

元灿霓干干脆脆,掏出藏了一上午的手机,低头研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商宇的轮椅停在她的9点钟方向,避免面对面的谈判式布局。

“今年是结婚第一年,我总要去问候一下长辈。”

元灿霓头也不抬,“住在同一个小区,平时隔三差五就能打照面。”

“逢年过节当然跟平时不一样。”

商宇试着讲道理,但人家并非不懂,而是想忤逆。

“人都一样。”

元灿霓闷闷说,又不是初一人类,十五猴子。

“如果没结婚,只是谈恋爱,什么时候见的确差别不大。既然结了婚,我总得尽一下当女婿的本份。”

元灿霓霎时愕然,想起元传捷的类似言论,这些男人是不是共用同一套逻辑,同一个人,已婚跟单身时遵循的传统教条千差万别。

商宇一旦出现跟元传捷的相似点,像近墨者黑,给玷污了,不再光风霁月。

失望与排斥相随而来,在心头暗涌,支配着她紊乱的呼吸,战栗的声音。

“你想当好女婿,你自己去。”

商宇每年都随桂明姗回外婆家拜年,商义民次次相伴,习惯已刻进模式,一时难以接纳她六亲不认的叛逆。

“这像什么话?”

“人话!”

“……”

元灿霓理智溃散,只懂机械反驳,呈现一种幼稚的亢奋。

桂明姗希望他能心平气和与元灿霓促膝长谈,没想到他们之间最先失控的反而是她。

意外以来,商宇数度充当发泄者,这回风水轮流转,终于变成了受气包,竟易位体会到了家人的煎熬。

横竖没涉及原则问题,商宇自我疏离一番,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问:“说说你的想法。”

情绪来时激烈,去时悄然,元灿霓已经暗悔口气太呛,也许怀柔一下,说不定商宇就变成同盟,让她免于孤身奋战。

可一旦提及元家人,那些住保姆间过道的晦暗记忆便如浪潮扑来,闷得她透不过气。

一腔憋闷翻滚上眼眶,元灿霓仍然无法自控,愤愤抹一把眼角,“我结婚就是为了跟家里断交,没想到竟然还能绑在一起!”

大二下学期,元灿霓频频腹痛,起初以为痛经缘故,买了止痛药熬过去。

后来暑假家教回校,骑着单车直接痛晕厥,给好心路人送到校医院才知道是卵巢畸胎瘤,如果放任不管,有可能会发生卵巢扭转,危及生命。

元灿霓便辞去家教,飞回宜市,想在这边做手术,也许芳姨可以抽空来陪陪她。

愿景美好,折戟在千里之行的第一步。

“你确定不是怀孕?”

元传捷看着白纸黑字的诊断书,竟然还能吐出这等滑稽言论。

“我都没谈过恋爱。”

元灿霓抗辩。

“谁告诉你谈恋爱才能怀孕,你弟跟那么多女人鬼混,从来不说自己在谈恋爱。”

元传捷的口吻似有一种对儿子魅力的肯定,一种类似虎父无犬子的骄傲,全然不顾那些被“鬼混”的别人家女儿的感受。

对自家女儿也是如此。

元灿霓只是偷偷告诉元传捷,不想大张旗鼓,但她管不住别人的嘴巴,不出半天,元家人无人不晓。

元进凯从国外野鸡大学放假回国,津津乐道:“你以前跟商宇不是挺好吗,手机都是用他的,早睡过了吧。”

“进凯——!”邹小黛试图挽回儿子的恶棍形象。

怂爹多败儿,连元传捷都不把半路女儿放在眼里,邹小黛的“形象约束”岂能生效。

但见爹妈没有严正反驳,元进凯变本加厉:“你们学校对面不是邮电大学吗,著名的和尚庙还缺男生?”

在元生忠眼里,亲眼看大的孙子比较符合元家血统,显然更为可靠。

“难怪看你一直跟商义民的儿子走那么近,想去人家家里当女儿还是当儿媳?”

元进凯附和:“就是,商宇不是很有钱吗,叫他给你出啊。”

话题走向越发荒唐,说得像某人可以隔着一个太平洋远程授精似的。

元灿霓越发无力,给手术费牵制,又无法破罐破摔。

“到底要怎样你们才肯给我啊?”

元生忠心思一转,于是元进凯变成她的债主。

元灿霓拿了钱一刻不愿久留,马上飞回首都,住进姜婧学校的附属医院。

往事聚成的积雨云越发厚重,元灿霓的委屈倾盆而下。

“我当初身体长瘤子,跟他们要两万块的手术费,他们推三阻四就算了,还说我是偷偷拿钱打胎啊!”

商宇许久不语,大概想起她病历本上的诊断。

除了畸胎瘤,还有一项原发性不孕。

轮椅往茶几挪近,商宇欠身抽了一张纸巾默然递给她。

元灿霓接过,抹了眼角,抱着抱枕窝进沙发,半抻着两条长腿,偏头朝天花板眨眼,避开他的探究。

商宇的“座驾”必要又累赘,稍微挪一点动静不小,无法做到润物细无声靠近她。

何况她陷进单人沙发,他无论停在哪一面,要靠近她都隔着掩体。

人家也不稀罕他靠近似的。

“我说直白一点,你弟弟不成器应该是有目共睹。他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以后说不准对你寄予重托,”商宇平缓道,“你学心理学应该更懂。”

元灿霓白他一眼,就差直接说“扯淡”。

“如果他看好我,早就花心思培养,何必等到现在。”

商宇直视她,双肘支着轮椅扶手,自然交握身前,谈判般志在必得。

“你现在身份跟以前不同了,明白吗?”

元灿霓以前在元家面前就是一个瘸子,商宇给递来一架轮椅,助她行走。

可她像他一般,内心依然渴望摆脱外力,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脱拐奔跑。

“是,我现在是你太太了,腰杆硬了。”

不情不愿的口吻刺痛了他,商宇反诘道:“你跟我结婚,难道不是想找靠山来压制你爸?”

逃离之中带着避难心理,元灿霓无可否认这一点。

婚姻就是两个家庭的联合,自从她选择这一条路,注定无法与元家一刀两断。两家都是生意人,里子可以破烂,面子必须光鲜。

她得到的与忍耐成正比。

她的“懂事”里带着一股嘲讽,“是啊,你可吃亏了,我的家庭对你一点助益也没有,什么都帮不上忙。”

商宇垂眸注视双腿,单手抚摸膝头,自嘲道:“我自己都帮不了自己。”

元灿霓又被拿捏住软肋,每次商宇拿自己的双腿当挡箭牌或者发自内心自怨自艾,她都忍不住妥协。

“现在慢慢好起来了啊,你肯定能重新走路。”

商宇煞有介事看她一眼,幽幽道:“腿脚不好,跑得没有别人快,有什么用,迟早会被人甩掉。”

元灿霓下意识想反驳,“谁胆子那么肥,敢甩你”,人家又给了一个自己意会的眼色,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好像“别人”也“别”不出第三人。

“明明是你甩的我。”

她丢出细如蚊蚋的一句。

商宇不想算旧账,回到正题:“我先跟妈说,暂定初五给你家拜年。”

元灿霓好不容易回涨的情绪复又跌落,离初五越近,焦虑感越重。

有时烦躁地绞玩发梢,走了神,不自觉往嘴里送,倒是讲卫生没有直接咬,但又不太讲究地抿一下。

还是商宇拉住她的手腕。

两人面面相觑。

初四晚上他们已回到燕灵湖,焦虑在晚睡抱不到商宇胳膊时达到顶峰,看不见摸不着,“靠山”仿佛已经离她而去。

人家已经拐弯抹角拒绝,元灿霓拉不下脸皮再去“陪寝”。

初五早上,生物钟将她唤醒。

元灿霓依旧焊在被窝里,希望突发急病,可以免去“请安”。

笃笃笃。

她捂住耳朵。

“起床了就吱一声。”

“不吱。”

敲门声没续上,轮椅似乎远去。

元灿霓不情不愿起床洗漱,准备吃几口早餐就出发。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竟显示元进凯的名字。

她在惊诧中接起。

“姐,听说姐夫生病了,爸让我问候一下,你也不用急着过来,好好陪着姐夫,让姐夫养好病再说。”

元灿霓取下手机确认名字,是元进凯没错,声音也如假包换。

这口吻……

该养病的是他吧!

但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也不用急着过来”,隐隐约约捕获一种“事实”。

“我老公刚打电话回去说的?”

“是啊。”

元灿霓勾起唇角,暂且放下旧怨,“我本来想自己打电话告诉你们,但我老公比较讲究,撑着精神都要亲自打电话。我也拦不住他啊。”

“呵呵。”

元进凯似给枪顶着后腰,每一句话都透着被胁迫的怪异。

“姐夫一家子都是讲究人,礼物都托人带过来了。等他身体好一点,我再去拜访你们。”

作者有话说:

假期快结束,又准备恢复凌晨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