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刹那涌上心头。

初一暑假之前,元灿霓一直和母亲生活,不知道父亲是谁。等形象陌生面孔熟悉的中年男人赶在福利院前接走她,元灿霓也告别原来的姓氏。

元灿霓不仅多了一位父亲,还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同级弟弟。只要一说他们年龄只差九个月,大家都知道是谁种下的恶果。

元进凯当了十三年的独生子,对入侵地盘者的憎恨是发自内心的炙热:

在家扯开嗓门嚎啕,元灿霓便立刻被打发到爷爷家住,眼不见为净;在校经常伙同用零食收买来的党羽围猎元灿霓,打倒是不打,就偶尔追赶一段,一群人围着她,孤立她,骂几句,笑几声,被老师发现就笑嘻嘻说“我们跟她闹着玩”,转头扬言“她只是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

自从意外试探出家人不管不顾的态度,元进凯的声势从学校向小区甚至家中扩散。

元灿霓记得那天在中秋之后,天已转凉,穿的还是去年的衣服,没人给买新衣——后来的“新衣”都是表姐淘汰的衣服,姜婧跟不知道旧衣服去向一样,暂时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元灿霓只要稍微举手,秋风便往腰肚钻,冰激全身。

她往小区的一棵开得正旺的桂花树上蹿,才避过元进凯的追猎。

所蹲的那一根树枝被压弯,茂密的树冠豁开一个“窗口”,元灿霓正好对上围墙里二楼的一扇窗,窗扉缓缓启开,玻璃后少年的俊脸刹那清晰。

四目相撞,元灿霓冻结在枝头。

少年看着比她成熟一点,目光稍滞,垂下夹着没点燃香烟的手,似在确认她不会吓得摔下去,才开口:“爬那么高当心点。”

他的嗓音很动听,如果转化成味觉,应该是桂花的芬香。

寄人篱下磨出一颗敏感脆弱的心,元灿霓很难不放大陌生人细微的体贴,将之化为秋阳,几乎眩晕,第一次卸下防备。

她不打算回答,有人便抢着替她发言。

元进凯长着狗鼻,嗅到这边,拉帮结派杀到树底下嚷嚷:“原来你躲在这里!快给我下来!”

元进凯后撤一段,助跑起蹬,一脚猛踹树干上。

树干比篮球粗,元灿霓在树上纹丝不动,却也怕他逼上来。

元进凯的跟班主动给他搭人梯,正要将他往上拱,自上而下的男声森冷飘下,说不上揶揄还是威吓——

“元进凯,你又欺负人啊?”

元进凯伸长脖子往围墙上瞄,声音的主人懒懒撑着窗沿,那支伶仃的香烟复现视野中,自带一股凛然之势。

元进凯跟卡脖的鸭子似的,憋不出一个音,示意同伴拔足就跑。

少年的举手之劳成为这些天遇到的第一份善意,元灿霓挤出一个笑,说了声谢谢,屁股拴了秤砣似的,很快抱着树干坠下去。

“你慢点。”

不知道男声搅乱神思,还是脚底打滑,离地面只剩两米时,元灿霓一屁股跌入灌木丛。

顶头隐约一声惊呼。

元灿霓不敢逗留,随意抹了下被树枝扫得火辣辣的小臂,蓬松头发插着枯枝败叶,猫一样惊逃了。

当年不同寻常的相遇,似乎注定今日重逢的无法平淡。

商宇只挤出一个低沉的回应,彻底堵死寒暄的口子。

又是推轮椅的男人调节气氛,带着那股刻进骨髓的吊儿郎当,戏谑道:“霓妹妹,那我呢,不会就记得你哥哥,忘了我吧?”

许卓泓的不羁反而让元灿霓找回些许真实感,她摇头,轻声复述他的名言,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认同的模样:“‘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

别说许卓泓,就是一直沉默的商宇,面庞也几不可察地小小**,无奈尽显。

许卓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发小,一声大笑不合时宜又恰如其分。只要商宇没发话,控制氛围他是个中高手,不管是搅和还是调动。

“阿宇听见没,人家还记得当年啊。”

商宇的表情浮现微妙的崩裂,唇角不受控制般抽了抽。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元灿霓喃喃,目光落在轮椅和他的腿上,喷嚏伴随的假性泫然成了真,酸涩了她的眼眶。

姜婧和许卓泓偶有联系,元灿霓和商宇断联的这些年,间或听到他的动态,但也仅限于笼统的大事件:比如他某年回国过年,她却在外地;比如他本科毕业后,继续留美读研;比如去年他出了车祸,变成了如今模样……

鼻头陡然发涩,她扭头掩鼻再打两个喷嚏,刚想说抱歉,帘子出来的医生往外叫人。

“尹朝的家属在吗?”

元灿霓吸着鼻子,来不及跟故人示意,朝护士抬手:“这里。”

医生告知元灿霓伤者情况,边说边夸张比划,“主要烫伤的部位在大腿,膝盖还有脚面。”

元灿霓想象尹朝端砂锅的高度,和锅耳断裂后可能泼洒的角度,不免担忧,“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医生说:“你放心,不影响二便功能。”

“元灿霓!”尹朝职业病比伤口严重,耳听八方,从帘子里头不客气打断。

元灿霓尴尬扯了下嘴角,视野边缘那抹浓重的影子淡去,商宇被推离了急救室。

医生吩咐去办理住院手续,尹朝唠叨今晚先别告诉他母亲,元灿霓按捺住久别重逢的喜忧参半,匆匆跑出走廊。

等忙完折返,元灿霓低头逐张翻看票据和注意事项,吸鼻声渐重,不得已横着手指压了压。

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去路,唤起一些沉睡的记忆,元灿霓心头一跳,抬眼霎时黯然。

唇角浅勾,她不由自嘲,怎么会以为是商宇呢。

“他给你的,拿着。”许卓泓递过刚才铺在商宇腿上的那块披肩,某个大牌的经典款,叠成了豆腐干。

元灿霓接过,下意识捻了捻,残留的体温像中药敷贴暖和了她的手背。

“你帮我谢谢他。”

“我不帮,要谢你当面谢。”

“……”

没商宇在场,许卓泓对她向来不太客气:“我说元灿霓,你不是一向挺主动的吗?商宇都成这样子了,你也不来看看他,亏他当年那么疼你。”

元灿霓心头长满皱纹,“我不知道他回国了。”

“现在你知道了。”许卓泓扔下一句嘲讽,转身大步离开,不知道轮椅被他推到了什么地方。

男款披肩当围巾过于臃肿,元灿霓老实裹在肩上。可能抖开的力度太大,商宇的温度早甩没了。

她抱了抱自己。

今晚没听到商宇跟她说一个字,脑袋里却全是他的声音。

他们之间,应该算商宇先认识她。

桂花树之后的一节体育课,元灿霓一个人到水池边洗脸,忽然有人叫了她全名。

她湿着一张脸,茫然瞅望向声音。

“我喊了你两声。”商宇坚持这个数目。

元灿霓纠结另外的节点:“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托元进凯的“照顾”,初中部没有人敢跟她交朋友,她的晦气比才气大。

“那天你没摔坏吧?”他的眼光落在她小臂的划痕上,浅褐色的好几道,车辙似的。

“没事。”她抹干小臂,迅速拉下袖口。

还未来得及体会他的关心,商宇话锋一转,“我家桂花树被你压坏了怎么办?”

元灿霓懵然,一没想到树是他家的,二没想到还能压坏,明明没听到断裂声……

她咬咬牙,梗着脖子,“证据呢?”

远处许卓泓唤他,商宇旋即淡笑,抛下一句“逗你玩的”,往声源走开了。

那之后,商宇跟雨后春笋一般,突然从她的周围冒头,体育课,上下学路上,甚至同班女生的口中,都有商宇出没痕迹。

元灿霓才渐渐知道他的名字和背景,比她高一级,毕业班的学霸,老师总想忽悠他签约直升高中部,据说他志在杀去重点高中榜首的宜中称霸。

元灿霓紧了紧披肩,特别盖住漏风的深V领,挪着两只冻脚回急诊室。

经过一番救治,加之来院前处置妥当,尹朝情况稳定,就是光着下半身盖被子,那份尴尬比棉被还厚重。

“感觉怎么样?”元灿霓问。

尹朝叹气翻白眼,准备翘辫子一般,伸过没打吊针那只手,“手机给我一下。”

元灿霓没动,“你休息一下吧。”

尹朝说:“我要不看手机,明天就直接退休了。”

元灿霓也叹,体内暖气跟着气息泄露,整个人又冷了几分,不禁羡慕尹朝的棉被。掏口袋和拢披肩不能同步,她一松手,原来的打扮便自然暴露。

一经对比,尹朝才恍然元灿霓身上那份异常,“你怎么多了一条围巾,哪个野男人的?”

工作关系,他认识这款围巾是在一个谋财害命的凶案现场,知道它的价值,元灿霓这种负债读书,工作一年刚开始还债的小白领压根消费不起,贷款买正品或者干脆买高仿都背离她的消费观。

尹朝有闲心八卦,证明情绪和情况稳定。元灿霓稍稍放心,还给他手机,痴女似的拢紧披肩。

明明两个熟人的身体情况都不太妙,她本畅快不起来,吐出那几个字时,却自带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缱绻——

“我初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