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家长感觉怎样?”

元灿霓回到翠屏苑,姜婧开门见山地问。

尹朝恢复上班,还在回程路上。她们分别打包了奶茶和炒粉,尹朝名言“这么冷的天不吃吃点暖和的宵夜怎么睡得着”,上次“爆锅”意外后,他对厨房有阴影,再也没下厨。

“还算顺利。”

元灿霓笼统道,就是跟元家人同桌进餐稍显别扭,谁能想到这竟是她第一次坐到那张转盘餐桌边吃饭,以前她都是跟芳姨一样待遇,在地下一层保姆工作间解决三餐,很少上一楼。

她对姜婧有所隐瞒也是迫不得已,元生忠毕竟是她多年的外公。所以大学刚熟悉那会,她几乎不提家里的事,久而久之便习惯遮掩,最多吐槽一下同龄人元进凯。

姜婧吸着奶茶,挨着她坐沙发:“什么时候办婚礼,赶年前还是夏天?”

“还不确定……”

商宇不愿办婚礼却会给彩礼,决定如此矛盾,令人无法置信。元灿霓便懒得费口舌解释。

思及婚礼上还得公开喊元传捷作爸爸,甚至要叫邹小黛作妈,再听司仪安排表白一番对父母养育之恩的铭记与感动,最后同席用餐,逐桌向那些未曾谋面的元氏亲戚敬酒——

元灿霓暴起一身鸡皮疙瘩,甚至有一丝丝感激商宇快刀斩乱麻,替她删去虚伪的繁文缛节。

姜婧自顾自地说:“我觉得夏天穿婚纱好一点,不是热出汗的七八月,春夏之交天气最舒服。”

当然,不能穿婚纱,注定成为没有婚礼的遗憾。

“我也不太喜欢冬天。”元灿霓晃着奶茶幽幽道,宜市一年最冷就在年后那几天,几乎没留下太好的记忆。

她又说:“哎,你还记得我们高中附近街头转角有一家婚纱店,橱窗展出过一件抹胸大拖尾的婚纱,拖尾铺了三分之二的地板?”

姜婧轻拍膝头,“怎么不记得,模特还是坐着的!那是路标来着,我们班好多同学也喜欢那件婚纱,说等成年礼到店里租礼服,谁敢试一下那套婚纱谁就是女王。”

“嗯。”元灿霓搓着奶茶杯,想起一个不跟姜婧同班的学姐也喜欢。

姜婧暧昧地抬肘捣了捣她,“让商宇给你定制一件,对他来说,小意思。”

奶茶跟随肢体轻晃,元灿霓抿着嘴,跟小猪一样哼哼两声,狡黠与娇憨交杂,看得出沉浸其中。

以前商宇倒真带她买过衣服。

才上初二,小白兔越来越跳,小吊带拦不住,该换过渡款小背心兜一下,元灿霓却不知道上哪里买,毕竟平常都穿现成的旧衣服。

芳姨自己的都是在批发市场拿货,一次性囤足一年的量,又没养过女儿,帮她买卫生巾还可以,哪里留意过小女孩的内衣店,更不知道现在还有过渡款小背心,她和同龄姐妹当年都是直接跳到小号的成人版。

元灿霓便问同班女同学,给无心诚意的一句话噎住:

“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妈帮我买的。”

她去试吃救急的那家两层超市看过,没有找到相应货架。

只能病急乱投医,求助唯一认识的地头蛇,口吻羞耻而勇莽:“商宇哥哥,你知道哪里有卖小内衣的店吗?”

那张俊脸浮现一丝错愕,弥漫跟平日聪慧相悖的傻气。

元灿霓以为他没听懂,重复:“小内衣。”

“哦。”商宇双颊给冬阳晒红,说等他想想。

然后,商宇把她带到一条陌生而热闹的街道,店面就开在路边。

橱窗的全身模特躯体成熟丰满,衣料清凉,并没因为冬天而多穿一件。

元灿霓犹疑,“里面真的有卖学生的吗?”

商宇用矿泉水瓶轻扶她后背,赶她:“你自己进去问问。”

她扭头瞥他一眼。

他眼中拉起警报,“难道还要我陪你进去?!”

元灿霓嘟囔:“你怎么知道店在这里?”

“对面就是电玩城,以前经常路过,”商宇往对面伸指,“我过去转转,半个小时后回来找你。别乱跑啊!”

接着,一溜烟儿跑没影。

元灿霓进店看了一圈标价便出来,十分钟不到。那些衣物布料薄透,关键处甚至只有一朵蕾丝花点缀,她异常好奇又不敢多瞄一眼。两只耳朵火辣辣,比本命年系列还要鲜艳。

她在开赛车的机子前找到商宇,等车到终点才叫人。

“买完了?”周围嘈杂,商宇特别大声,垂眸扫了眼她双手空空,“怎么没买?”

“太贵了。”她如实叫道。

若是描述蛋糕零食,商宇一定会帮她付钱,但面对贴身衣物,象征意义不同,难免微妙。

她也是。

商宇把她带到安静的街角,说打个电话问问。

她以为打给他母亲,没想对方是许卓泓。

“有空吗,帮个忙。”

当时用的还是电话手表,许卓泓的声音直接外放:“儿子,你求一下爸爸。”

商宇笑骂一句:“滚,你姐今天上班吗,能不能让她带霓霓去买几件衣服,她比较懂货。”

许卓泓嚷嚷:“说你保姆还真的保姆,连买衣服都管上了。她是你亲闺女吧。”

车潮流动,胎噪喧闹,透过电流的交谈声依旧分外清晰。

商宇不躲不避,满眼默认的纵容:“别闹,赶紧来救急。”

电话挂断。

元灿霓字斟句酌,“卓泓哥,也有姐吗?我还以为他家就他一个。”

商宇熄了电话手表的屏幕,乜斜她一眼:“我不也有妹吗?”

元灿霓似懂非懂,没再深究,总归有同性帮忙,顿时踏实许多。

托许卓泓“姐姐”的福,元灿霓买到性价比高的小背心。

那之后许卓泓认过许多新姐姐,她再没见过帮她砍价的这一位。

许卓泓某次跟商宇自嘲:“流水的姐姐,铁打的妹妹,我是不是该像你学习才能留得住姐姐?”

打那天开始,商宇的矿泉水瓶有了新描点,专门盯着她的蝴蝶骨扶。

“挺直,别含胸。”

“……”

她半年来一直骺背,故意藏着成长期的小白兔,不知不觉养成陋习。后来给商宇“逼”出条件反射,一看到他就抬头挺胸。若是反应慢一拍,隔着老远,商宇就会比划一个爆栗。

如今商宇举起手,也不知能否够到她的蝴蝶骨。

也许可以,但姿势未免别扭。

周天元灿霓赖床到大中午,没有任何准新娘的精神压力,除了户口本,没有需要单独准备的东西。

尹朝已上班,元灿霓洗漱完毕,便收到商宇消息。

“起床了?”

聊天页面气泡寡淡,翻不到两页。

以前他们天天见面,几乎不用文字聊天,无法感受语气,怪生疏的。

她回:“你怎么知道?”

哥哥:“步数动了。”

Dying in the Sun:“!”

“一会下楼。”

“啊?”

她已经吃上早餐,以前商宇喊她下楼,除了投喂小吃,通常并无大事。

多亏周日出游的邻居多,车位有空,不出半小时,元灿霓从阳台瞥见那辆双色迈巴赫。

没着急上车,她弯腰扒着窗口,天光朗朗,垂落肩旁的薄发染成金丝。

“哥,要不要上去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

商宇扭头觑一眼,纹丝不动,像个被陌生人扒错窗的乘客。

楼房没有电梯,无障碍化堪忧。

元灿霓抿了下唇,“可以让文叔、帮忙。”

“我这不够你坐吗?”商宇轻拍扶手箱,愣是拍出龙椅扶手的气场。

元灿霓黯然轻叹,拉开门坐进去。

座椅开启加热功能,不得不说,舒适感挺“够坐”的。

商宇从前座椅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从里倒出一张银行卡,双指夹着,跟扑克牌一样准备飞给她。

“里面有150万,拿去还元进凯,剩下给你零用,密码是你生日加手机后两位。”

元灿霓噌地坐直,跟班主任突然来教室巡视似的。

只不过,班主任还给她送来奖金。

眼睛瞪圆,雀斑小径似跟着浮动,面部表情濒临失控。

“哥……”

商宇扯过她的袖口,拉近自然摊开的掌心,刷卡似的将别在中指和无名指的缝隙。

“拿着。”

元灿霓如坐针毡,收拢五指,握住陌生的卡片。

“我只要25万。”

商宇将文件袋别回去,默然靠进椅背,舒适而自在。

“你有笔和纸吗?”元灿霓开口,“我给你写欠条,像上次说的,每个月还五千,年底还两万,大概三年还完……嗯,还不够30岁。”

商宇扭头,下颌线绷紧,面容冷静,修长的五指似要攀住岩石,使劲压了压扶手箱。

“还完你想干什么?”

她双目怔怔,离婚二字涌到唇边,复又咽下。

口吻干巴巴,“存钱买套小房子,万一吵架离家出走还能有个去处。”

心底盘桓的是,万一离婚还不至于无家可归。

商宇生硬道:“婚后共同财产,不用你还。”

暂没领证,又无婚礼,元灿霓的“有伴”感稀薄,这一刻被他开头的两个字强调,终于获得一点实感。

商宇又补充:“就当换个清净,省得以后天天被催婚。”

元灿霓暗忖,她可不清净,以后说不定还要催生,催完一胎催二胎,催完女宝催男宝。

“你等我一会,”元灿霓推开门,“十分钟,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我上楼一下。”

“……”

跑得比兔子还快,商宇大概再也追不上她,每次都是欠身想留人,但发丝没落下一根。

片刻后,元灿霓握着一卷纸筒坐回来,座椅暖和如温泉,驱走奔波的寒凉,她暗暗缓了一口气。

“给。”

纸筒递过去。

商宇展开。

正儿八经的手写欠条,手印周全地捺上。

“瞎折腾。”

纸筒跳回她的膝头,废纸似的。

元灿霓捉住,帮他别到文件袋的旁边,“商宇哥哥,我能不能要25万的、现金?”

商宇一顿,旋即手指轻快跳舞,谑笑道:“想砸元进凯脸上?”

元灿霓摸摸鼻尖,“哪有那么粗鲁……就是想要一点转账没法体会的实感。”

商宇往扶手箱最后轻击,双腿无法动弹,十指成为他最后灵活的快乐。

“行,我帮你准备,你跟他下午约个时间。”

欠债清零的假象几乎冲没她的理智,元灿霓捡回一丝镇定:“下午就可以吗?好像柜台取现每日有上限?是不是还要提前一天预约?”

商宇嗤一声,“我只有一个银行的卡吗?”

“哦……”

反而是她,只有一张工资卡,信用卡都没有办。

元进凯满口答应,大概想看她刷什么花招。

商宇带元灿霓去了几个银行,鞋不沾地,一切让文叔代劳。

“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商宇把她送到元生忠的别墅门口,毕竟是她的家事,顶着外人身份不宜掺和。

元灿霓点点头,抱狗一样抱着六七斤重的皮箱。

“哥……谢谢你。”

商宇陪跑大半天,眼皮渐重,起了个提神话头:“怎么谢?”

然而,回答更为催眠。

“努力工作,早日还钱。”

元灿霓情不自禁攥紧小拳头,表情坚韧,跟高三誓师大会似的。

“……”

哈欠差点撑破他的表情,商宇挥挥手,示意快去快回。

看着护包如犊的身影消失在别墅大门,他寻到一个提神小活动。

欠身抽出那卷欠条,看也不看,一条一条撕开,纸屑飞舞,优美的双手成了纸张粉碎机。

除了元家婆媳,三代男人均在现场,一如当初借钱的场面。

元进凯压抑不住探究,先发制人:“你哪来的钱?”

“不偷不抢,”元灿霓弯腰将皮箱搁桌上,开箱让他们验货,“数不过来我可以回去搬一台验钞机。”

回的是何处,在场人心知肚明。

元进凯的淡影晃来,手指眼看触及纸币,皮箱一退一扣,盖子合上,恢复如初。

“欠条。”元灿霓义正辞严护牢。

元传捷虚拦住元进凯,斥责中含着严父威望,“瞧你这样,准备嫁人就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吗?什么欠条不欠条,从来没有这东西。”

父亲的潜台词,这笔账竟然是要不了了之?

元进凯大惊失色,25万虽然干不成大事,还是足够让他在声色场合小小出一阵风头,天知道他已经“隐形逃单”太多回,再蹭别人的东风,富二代的标签可要褪色。

“是吗,”元灿霓护箱姿态过于紧绷,多少滑稽,但比当初借钱的狼狈不知舒畅几倍,“我想要交学费那会你可没这么说,刚工作每个月给弟弟打钱,也不见他拒收。”

元传捷浸**商场多年,对付这种初出社会的小女孩游刃有余。

“你当初一开口就要25万,出去打听一下,国内哪所大学研究生学费要这个天文数字,家里的钱不是大风刮开,能说给就给吗。跟你说打欠条,是让你体会一下压力,意识到家里挣钱不易,不能大手大脚。至于弟弟没拒收,这更不是事,他帮你存着,防止你乱花钱,有些人家的姐姐还要包揽弟弟的学杂费,你比她们轻松多了。这点钱,还怕等你结婚那天,不会当红包给回去吗?”

父亲这座大山凝聚权威,一时无法攻破,便只能寻找其他薄弱点。

先前得商宇指导,元灿霓让元进凯拍过欠条的照片,确认是当年那一张。

而元进凯盯着皮箱如狼似虎的眼神,明明白白泄底他的抉择。

“我要的东西你带了吗?”元灿霓的目光直白地射向他。

元进凯如提线木偶,手掌插进外套口袋,掏出一张对折两次的纸展开——

倏然一只手顺走了纸张。

A4纸面积是100块的好几倍,元灿霓当年既能夺回,如今更不在话下。

只是,对方没像当年还击。

25万像个6斤秤砣,压制元进凯的嚣张。

“爸爸,借个火。”

没等人反应,元灿霓俯身捞过茶几上一支待客用的打火机,嚓地点燃纸张的一角。

“你干什么!”元生忠以杖敲地,腐朽的声音像灰烬般脆弱。

火舌迅速舔舐纸张,灰烟扑眼,元灿霓皱了皱眉头,小径雀斑也愤怒堆挤到一起。

然后,手一松,所剩无几的纸张飘落大理石茶几,熏黑了一小块。

她将皮箱搁置灰烬旁,木着一张脸,声线冰冷:“25万我放这里,你们当欠的钱也好,彩礼也好,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们一分一毫。”

不待三人反应,元灿霓扭身离开不甚熟悉的客厅,像以往每次一样带着一股茫然。

如今又多了几分不真实的轻盈。

她情不自禁张臂,间隔式跳过一溜花园板砖,宛如独独踩在钢琴的黑键上。

大门外,燕尾服绅士般的迈巴赫依旧泊在路边,车窗降下,人影隐约。

小草扛了太久的重压,搬开石板砖那一刻,身子稍有舒展,身形依旧扭曲。

元灿霓竟然满面带笑,跑向她的新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