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虚宫地处北凤麟洲江秋城内,与南华鉴洲遥隔万座山、千重水,就算是乘最快的飞舟,也须得三天的时日。

卫、檀二人未敢耽歇,连日赶赴,尤其卫璇,辗转无寐,一夜十起,无须直着脖子喊疼,他就在一旁喂水换药,寸步不离。白日更是紧握无须之手,生怕他疼极了的时候,做出什么自残的行径来。如是整整三日,卫璇未曾阖眼。

好容易到了江秋城,司舟一掀帷幔时,檀弓却悄然递给了他两行楷笺,一串玉髓。司舟看了,便不敢惊扰这贵客肩上安睡的公子,轻轻地退了出去,重操缰马,盘桓城空。四时以后,卫璇终于睁开了眼,自觉神清气朗,这才暗叫不好,睡错晨昏,生怕耽延,因问司舟目下几时,所处何地,司舟依笺言笑答:“甫至尔。”

二人不愿打草惊蛇,便易了容,换了两张通关名帖,以散修之名入了城。

他们来时,步虚宫还未开放宫门迎接宾客。卫璇想将无须尽快安置下来,急忙要寻客栈歇脚。但不知这步虚宫是有多大的胃口,要宴多少宾客,从东街走到西角,从南市寻到北坊,竟连一件上房都不剩。

但是时正值晚市,人潮如织,兼之北凤麟洲民风豪放,除却幽兰剑派的女修外,其余女子皆多迈秀快士,飒爽英风胜过男子十筹,示欢求爱从不遮掩,如此满街都是娇声笑语。

卫璇一个抬头,死不死,活不活地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黄永宁额戴大红红龙鱼纹金抹额,头顶一颗鸡卵大的绛绒簪缨,正然鼓着胸膛,一手扛剑,一手叉腰,两腿岔开,傻哼哼地站在一座斗台之上,下面珠围翠绕。他左首带刀侍卫,掏出一幅连轴画像;右首擎锤侍从,扬锣打鼓。卫璇哪有闲心看他人热闹,他刚要走的时候,那副画卷被展开了。

“捉卫璇玑!”

“捉到者赏城池一座!”

这两句是黄永宁亲自喊出,那副肖像里便是卫璇的尊容了。

可是卫璇此时心焦如焚,便不想理他,也不管他哪根筋搭错了。

台下看众又是兴奋,又是茫然:“咦,卫探花是怎么惹了小王爷?”

他一旁的侍从开了口:“此人奸污小王爷爱妾!罪不可脱!”

黄永宁跳脚:“混账!谁让你都说出来了!”

他说完了才自觉失态,清嗓道:“咳,卫璇玑光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但并非小王贱妾,各位道友评一评理,这样的人该不该捉,该不该打!”

侍卫抱着头说:“该该该!打打打!”

听者议论纷纭,或同情黄永宁绿云压顶,或有心慕卫璇的犹然不信,两派险些斗将起来。卫璇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二人循至街角最后一间客栈,仍然没有空房。卫璇无法,揭下易容,拿出首座名帖。店家如见了活龙一般,立刻说要多少上房都是有的,不过此前皆被小王爷及他随从占了,腾不出空来,若是卫公子来要,就是叫婆娘们睡去伙房,这间上上房也得腾出空来,先时失言,卫公子见谅则个。

卫璇将无须抱到软榻上,见他睡颜安闲,这才展颜一笑,拭去他额上汗珠,心中无限喜悦。

卫璇方落栓出门,便被娇香软玉撞了个满怀。

“卫公子,你在这里,教奴家好找。”黄衣女子朝卫璇胸口上锤了一拳。

“公子,你不是说杨柳湖畔,人约黄昏后的吗?为何失约?“这个女子既羞且愤。

“让开!贱人!卫公子也是你叫的!”已有人争风吃醋了。

卫璇两眼一黑,糟了,忘了易容了。

“几位姑娘少安毋躁,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卫璇本来熟于应对这种情境,但此刻满心都是步虚宫之事,记挂着无须,毛毛躁躁的,一丝良兴也没有,被围在中央,擦擦挤挤,火气几乎一触即发。

一名橙衣女子将大家一下子都推远了,轻灵灵施一万福:“卫公子,奴与公子还真是有缘,相别不过三日,这么巧,公子也收了请柬?渡江跨海的这样快,怪道人说卫宗主的凤头苍鹰最快呢!”

卫璇仔细一认,这是那个叫容……容什么?容还是何思行?

这时陈天瑜天降救星一般出现了:“二位道友,中庭有事相商。”

陈天瑜一身简素的道服,转过身来,没有一句废话:“卫道友可知,江秋城内有人假扮道友模样,戏弄…人?”

她终究是女儿家,此时雪肤微红,再逾越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卫璇早知黄永宁无论怎样调皮捣蛋,也不会瞎开那样玩笑,陈天瑜将所闻所见红着脸,删删减减地说了,末了,顿了一顿才偏过脸问:“栾道友…可曾来了?”

卫璇原以为檀弓一直在身后,可是背后哪有一个人,高空却传来一声长笑。

打扮成卫璇模样的魅魔着一袭红鹤展翅洒金华袍,伏在檀弓耳边道:“美人,别来无恙啊。”

魅魔将头低在他的颈间,闻到一股芬然异香,这体香非兰非麝,闻之若流酥灌体,入骨清冻,因笑:“何为‘活色生香’,本座活了几万年竟才知道。”

“左圣左圣,位列北帝之左,三千诸神,无人列你之右。有谁人知道,堂堂左圣,雷霆之栋梁,天庭的门面,竟然没有把七情斩断…美人,你真是让我惊喜坏了……”

魅魔以七情为食,自然是仙脉愈深的人的七情越为精纯,所以大天帝的七情,在他眼中无异于龙肝凤髓,若得之,一朝可进千年修为。

透过魅魔的眼睛,可以看到檀弓的玄关中有一道幽蓝光柱,颜色清贵高华,那是他的“哀”情。

可是常理来说,三尸、七情、六欲,就连一个地上的散仙都一定会除之,否则脱凡入圣之时,朝拜东王公那一关便过不去。

“北帝惯着你,那东华大帝怎的也瞎了眼?”魅魔奇道。

三岛十洲仙翁东华大帝君,便是檀弓口中常提的“木公”。

檀弓向来是等别人将话说完,才会开口,他没有解释其中原由,只是让魅魔回去域外,不要再下凡扰乱天行之常。

“美人这就急着赶我走了?附耳过来,我这里可有你爱听的事。”魅魔笑着,唇对着唇吐气,“那日阳炎用一张连字都没有的符,就让你差点去见北阴小儿了,我想,那里头……恐怕是录了你那小徒弟的‘歌啸’之术吧?”

“这样,做个买卖。”见檀弓不语,魅魔更加抬眼笑道,“本座任你差使苦力,替你把东荒翻个底朝天,将你那小徒弟留下来的小祸害铲除干净。美人你呢,就乖乖让我吃了七情。怎么样?”

魅魔大笑:“我看你恐怕不晓得何为洞房花烛夜。你若再不悟出来,为夫便亲来教你了。”

他咂了两下嘴巴:“这样天真得紧,本座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你吃干抹尽呢?”

檀弓只道:“你我皆为干道。”

他并非全然不懂魅魔的邪妄之言,但一直当作是魔性本**,谈之无稽。

魅魔一声长笑,仰面将酒底喝尽,随手一掷:“哈哈!本座爱你爱到心眼里去了。美人知天知地,却不这男子和男子之间的奇趣**乐,要高出男女之乐数万重去。到时候本座叫你又惊又羞,又怕又要,难保你这凡心不动……何愁不‘爱’我‘喜’我,又‘恶’我‘惧’我……”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一情则进一千年,七情则是七千年修为,再苦修三千年,赶在万年大劫之前,他便能永葆巅峰法力七千年!这七千年他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北极大帝,什么九天雷祖,什么东华帝君,就是将天庭的顶戳破了,将从前受的窝囊气全讨要回来,捅到鸿蒙那里去论个道理,也非决计不能之事。如此想着,心下滚烫,看檀弓眼睫低垂,似乎当真在考虑了,他更是欣喜。数万年苦心孤诣,此时都系在眼前之人一句话上,怎不满心欲爱?就算这张脸远逊左圣真容,他也禁不住情动心跳,便低头去亲。

也不知可曾亲上,身上却是一股钻心裂骨的疼痛。

“止。” 檀弓之令,有如东风射马耳。

檀弓重复:“卫璇,止。”

魅魔滚身倒地,下肢已化为一滩黑水,升起一团烟雾。

檀弓起手双结不灭莲华宝印,一手金莲,一手白莲,幽然朝卫璇移去,卫璇却仍不罢休,犹然施法。终究是一道天道雷法劈下,断了他施法的门路。

魅魔乘一朵黑云遁逃,天枢道:“太微,此千载之机也!速以天道雷法惩之,为虺弗摧,为蛇若何?”

天枢化作金莲追去,正然追得热烈,回头却不见檀弓身影。

“卫璇。”檀弓说,对方走得太急,他御剑也追不上。

夜色深浓,卫璇终于停下来,朝他走回来的时候,檀弓看不清他眉间之色,只觉天旋地转,便被卫璇重重撞上树干。

卫璇猛然欺身侵近,二人的面颊快要贴到一起的时候,卫璇却陡然停住,右手狠狠向树干捶了一拳,落英纷纷:“你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檀弓眉宇露出惶惑之色。

卫璇将檀弓的下巴捏得更紧,好像要掐断他的下颌骨:“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莫非真是人尽可夫么?你究竟有没有心?”

言罢,他就后悔说出这侮意甚重的四个字了,垂下头去,脑子稍稍清楚了点,缄默良久,可是一想起刚才魅魔出手那番轻薄下流,心中又满是杀人念头。

“我并非女子。”檀弓说,言罢便听见卫璇哂笑一声。

檀弓又道:“卫璇,底事怫然?”

他偏头一视,看见卫璇右手全都是血,不知刚才用力何其之重。

檀弓只能一件一件猜了过去:“上古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神,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天魔。天魔与天神同源一籍,数万年两不相犯。你如今日错手杀他,便与弑神无异。若要杀之,非天道雷法不可摄伏。”

“魅魔本性若此,难可移之。”卫璇没有回应,檀弓只得又说,“以你之天姿智性轶类超群,日后必能踏碎虚空,脱凡入圣,既为长生之人,荣枯无数,得失难量,何必计在一时?”

檀弓的手指抚上他的眉心,道:“勿结心魔。”

卫璇一笑:“心魔?为你成魔?”

檀弓的手僵在半空,如冬日檐铃悬冰。

卫璇见怪不怪:“又来了,这话谁说过?你那些前尘,我是该知,还是不该知?你又把我当成了谁?到底有几个?我是他们哪个?是长的像?是说话像?是法术像?会画符?会布阵?会念诗?现念给你听好不好?你做胶,我做漆?你倒是给我一个准信,也让我有个样子去效。今天来个千杀不得的魅魔,明日再走一趟不知哪年的旧居,问我怎么了?我快疯了,为你疯了,不能问,不敢想,我受不住了。饶了我吧,给一个痛快了断。”

他闭目苦笑。

檀弓将他的手拉下来:“往事已沉,只言目今。”

“我今日非要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谁。” 卫璇抬起头,向他的眼睛慢慢望过去。

檀弓道:“你是卫璇,知我音者,世无其二。”

如奏一曲《流水》,前韵未绝,而后韵已至,檀弓未予对方多想的时间,下一句便是:“卫璇,我之过也。”

他将卫璇流血的右手握住展开,在其中放了一块莹白璞石。

“太极阴阳微分之时,元始天尊先以气化神,而后造物。此石诞于太极之时,它之初生,茫茫天地并无人迹,它未曾见过草木鸟兽,多少万年长生寂寞,却只知壶中日月。囿于一方见闻,只知天理,鲜晓人情,更不通下界礼仪廉耻。虽如此愚顽鲁钝,但愿斋心虚求,你若愿为玉人雕之,它不甘再为荆山废材。”

“它为道气所化,道即是它,它即是道,本无实质,却盼有心。” 檀弓带着他的手掌合上,牵至左胸膛,“尔如有心,我便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