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的声音如罩严霜,中心冷透:“令尔等父君,守宫圣兽狻猊和狴犴来见我。”

他当即回到檀府,端坐案前挥毫徐书。

涂金的深腹香炉吐出袅袅的百合香来,仰莲底座上托一樽蹲兽。蹲兽昂首突眼,牙咬绣带,脖上系着五颗硕大铃铛,兽腰上缠着三条青釉锁链。

呼呼刷刷的两声,烛火一灭,隐隐地听见有锁链崩落之声。

檀弓将笔一搁。

屋内尚有九颗大如鸡卵的夜明珠悬于梁上,照得一方墙上一只身形如狮的巨兽的黑影来——这便是龙之九子之一——圣兽狻猊了。

狻猊听两只闯了祸的小兽匆忙来报,说什么有大神仙驾临人间,急忙要见他。他着急火燎之下,话都没听完,便赶赴人间了。

但见面前这高高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孩,自己一蹄子能踢死碾死了。

这算哪门子的大神仙?

狻猊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连原形都懒得露。他恼怒至极,那袅袅香烟,顿时化作一柄长索挥空而来。

可是他见这眼前尚在幼冲的小孩,却有临阵不危的胸襟气魄。

凶器还未近檀弓的身半寸,登时屋内金光大作,香烟铁索被甩回了墙壁之上。

狻猊惊不能言,骇不能语。一时间墙壁上狮影顿消,就像人滚下了椅子一般。好一会那影才又重现,不过这番却变了一个四肢屈倒、叩首俯跪的狮子。

来人若不过是个星君、元君,他尚能自矜一二;即便是七政四余,他犹能散淡相对。千想不及,万料不到,怎会是雷霆九宸高真之一!

这九尊大神地位,仅次于当今三界之主北极大帝,他们的眉心处皆有一枚神祇授印,乃是元始天尊初化天地时所赐。方才那道金光,正是神印所射……

狻猊想起自己方才侮上所为,硕大一个狮子头磕得房梁都撼摇起来了:“小兽不识高明,冒犯天威!天神宪驾亲临,小兽有眼无珠,小兽圣前失瞻,特来领死!”

檀弓面无喜怒:“尔为何放纵手下,擅离紫微座下,殃祸人间。我见天地气运休否,日月星辰错行,酆都北阴岂业已大乱?”

他已沐浴更衣,眉间却还戴着一条轻薄抹额。狻猊看不清他眉心神印形状,本来不知是应该称呼“大帝”、“天帝”、还是“真君”。

但听他一声“紫微”,当今三界也只有一人这般直呼北极大帝的名讳了,吓得直打哆嗦,恨不能立时原地毙了:“大大天帝大天帝……”

檀弓写完了字,只是握固打坐起来,好一会才缓缓睁眼,重复问:“何也。”

狻猊这才从惊天大梦醒过来一样,想起是大天帝问他的部下为何在人界作乱,忙提上了气,整理形色。

原来因上界灵气动**,酆都百鬼夜嚎,至于二十四妖宫则更是乱作了一锅粥。狻猊和狴犴的部众中了妖邪蛊术,才闯入人界惹下大祸。

檀弓听得事态如此严峻,攒起眉来。因想自己的魂魄流失人间,必定也与灵气动**有关了。

看檀弓半天不说话,狻猊惶惑着伏身再拜:“小兽焉敢欺饰!”

这时狴犴也来了,滚身在地,咚咚叩头,忙说:“大天帝,北极四圣正在路途,顷刻接您回銮,您受惊了!”

他口中吐出一枚明珠,其中照见浩浩****数百神仙,正在奔赶而来。一驾鸾车由天神侍卫,神龙翼轩,破开北海冰层,飞驰而来。

檀弓却摇头,将方才一直在写的诏书给了他们。

二兽见之大惊失色,愕然良久,但哪里敢置喙大天帝的决定,一步三叩首地退了。

屋子甫一亮堂,檀弓便“咳”地一声口吐鲜血,沾湿了画案上一沓黄纸。

檀弓道:“天枢,我已拟诏上达大罗天。事已至此,你再争执何时方休?”

只见彼时四下并无旁人,只有檀弓的识海波涛汹涌,传来阵阵音波,是一声金石交击般的清朗断喝:“太微,汝还是这般一意孤行!”

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是檀弓眉心间的重台五瓣莲花状的神祇授印,名叫天枢。他是上三天的大司法,秉玉虚境清微天之戒律,约束众神。

方才狻猊檀弓夜谈之时,天枢正拘了檀弓三魂,咒曰:“横廓四维,拆拓八极。龙汉祖劫天尊无量度人,神目如电,无事不应。玉虚境清微天上星垣紫晨太微天帝道君,玩忽言德,亵乖道统,神督使者天仙章表,请罚玉京山。”

天枢怒从心头起:“速速返回天庭,莫在人界逗留!你身为至尊天神,岂可屈身下界,赤明和阳浊气何其之重,长久必然伤汝之神形,损汝之道体。”被他气得倒仰,又要以非常手段逼檀弓回去。

正在这时,烛火中却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屋内紫光大耀,伴随音声歌诵圣德,香花赞叹种种所行,真光大如车轮。

白玉龟台神獬宝座之上,一名女神手举金光如意,她相貌奇特,但是面现慈容,正是斗姆元尊,“中天梵气斗姆元君”、“北斗九真圣德天后”,又号“大圆满月光王”。

斗姆说:“帝神太微,你等乃大道之显化,与天地同久长,已然脱轮回而超劫运,为何一意下凡历劫?”

檀弓行礼说:“不可思议无上至真。弟子太微,拜见斗姆元尊。”

“弟子一为观见人世魔精克害,邪鬼萦缠。愿意付众生道法,普济人民。广宣教化,令一切众生修诸功德顿、种诸善根,是故令知诸法假生度生;故令诸世间懃行三业,修福果行。弟子发弘誓愿,下凡当为利济众生。”

“弟子二为终居玉虚境之上,未尝识人间疾苦,犹如坎井之蛙耳。大觉三十五重天之帝位,我不任胜。愿意日夜潜修,转凡躯而成圣体。倘弟子果有一尘不染之心,百折不回之气,于一切法中无有滞碍、击缚拘执,千载攻程圆满,证上乘果位,又何惮而不为哉?”

“弟子三为倾天祸乱之中,普天群真皆为奸恶所蔽,令云牙子魏伯阳蒙受不白之冤,其满门弟子俱被屠尽。弟子愿意长留人界,决破诸疑,辩论真伪。”

慧香氤氲,智灯朗曜之中,斗姆露出慈颜笑容:“太微,你通达妙理,目广一切,功沾三界,德润群生。一片道心澄澄湛湛,为上三天无量无边一切圣众及诸真人之所绝希。你本可以取北帝而代之,为众星所拱,补裨造化,统制乾坤,总司五雷,运心三界。可是你可知,你唯唯无端多情,屡次心中忽动、心血**,以至于损害千秋道业,搁误度济众生之大任。”

斗姆口中念诵,二十个紫气凝结的道种文字,缓缓飞入檀弓心间:“由情故生忧,由情故生怖。若离于情者,无忧亦无怖。”

“倘你在尘世中洗练千年,悟太上忘情之道,修成绝爱断欲之圣体,或可悟色尘空,烦恼、嗔痴、爱欲三事永忘,其心如石,再不动摇。领大慈大悲、无漏智慧。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天枢诵咒感应了斗姆元尊,本来以为她是来捆人回去的,没想到这万神之母竟然是个支持、甚至是怂恿的态度,当下大为震惊,忙要分辩,斗姆却说:“我所观见,帝神太微德佩高贵,为诸天众月之明,神化无方,令无数万邪自皈正,诸端祸恶化为尘。太微今时易地修炼而已,司法何虑之有?”

天枢只能说:“下神领悟了。”

斗姆点头,和雅微笑:“我欲将纯阳真君赐还于你。”露出忧容:“天机本来无可泄漏。但是我照见千年之后,三界将有一场浩大劫难,天象所兆,唯你可以救六道于倾亡之危。望你记之、挂之,系众生之劫难于一心,度十方大周法界无碍解脱。”

檀弓稽首顿首,表示志心已决。在一片玄黄正气之中,斗姆毫光闪闪地离去了。

这一夜风雪饕餮,时有折松砍竹之声。翌日从城内的高台远眺,只见山空木短,隔岸巨石森列,开春的那点儿暖意又被生生地逼了回去。湖面上烟波渺渺,偶见几只舟子。

东曦既驾,清露沾衣,舟上旅人也都悠悠醒转。

“小师弟,你这个起了个大早啊。不再睡会了?”海晏蓝一掀船帷,竟看见檀弓正然对着旭日盘坐呢。

海晏蓝和海晏青是一对兄弟,哥哥性格文雅,弟弟爽朗也莽撞。

前几日为了檀齐唯的那杯酒,骂了姚云比一顿的就是海晏青了。

檀夫人本来身体虚弱,因为紫绂竹林的事,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檀齐唯说今日若再见檀弓走了,未免伤心更多几重,也不忍见他母子照面依依惜别的模样,这才委托诸弟子带檀弓连夜回太清仙宗。

海晏蓝一想起檀弓幼小离家,不由地怜悯起他来。看这孩子礼数周全,只是可能是怯生了。与他闲聊,他只是粗应一句;予他吃食,他摇头不受。

海晏蓝生性平和,不至于同海晏青一般,觉得檀弓“怪怪的不自在”,只是目下有些面上尴尬罢了。海晏蓝就怕他别离伤情,怏怏不乐,想靠近些抚慰他,又委实不知如何开口。

“嘿,臭小孩。你要去拜师了,是知道太清仙宗什么个模样不知道?”海晏青大马金刀地走过来,拍拍檀弓的肩膀。

檀弓道:“倘有请益之处,请各位不吝赐教。”

见檀弓终于开了金口,海晏蓝长吁一口气。

“臭小子一上来就学了这套文邹邹的虚词?你想知道什么师兄告诉你便是。咱们的祖上可是出过一等一的神仙的,算是你有眼力,入了我们太清仙宗,以后得有大造化!”觑了一眼船尾的姚云比,掏出酒囊大口喝了。

檀弓问哪一个,海晏青道:“魏伯阳哇!你不会连他都不知道吧?那可别修仙了。”

檀弓眼帘微动:“魏伯阳是第一个从凡入圣的修士。”顿了一下:“他是我辈的楷模。我不知魏伯阳师承太清仙宗。”

“你这么喜欢他去天光峰好了。魏伯阳就是天光峰出来的,靠炼丹起的家。”

“不对,你来水锳峰多好。我们兄弟两都在水锳峰。既然相识就是缘分了,你去别的峰头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吗?我们慕容首座的大名,你总听过的。”

海晏蓝老实巴交:“师弟,你来水锳峰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我水锳峰多修术法,不重刀剑,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脾胃了。天光峰主炼丹,昆吾峰主剑术,罗岳峰主刀术,水锳峰则重术法符咒,神机峰多教养些器师,厉法峰下辖六府五庭,负责筹并宗内巨细。雁行峰……”

说到雁行峰,海晏蓝似乎颇为犯难:“雁行峰峰主赤书真人来去无影,所精之道也无有定形。卫师兄也总是萍踪浪迹……”

海晏青大笑说:“总而言之,首座和师父都不大正经,喜欢摘鲜儿冒尖儿…哈哈哈…”撞撞檀弓问:“卫师兄你见了吧?他怎么样你觉得?”

看檀弓讲话总是慢条斯理,海晏青连声催促,他才道:“见识丰广,敏而心细。”

海晏青大觉无趣,一个小孩怎么能迸出这样枯燥的词汇?便诱导说:“是不是很帅?讲话那么好听,又会哄人开心,对吧?你幸亏不是个小师妹。”

檀弓对这几个问句都很茫然。他对容貌完全没有概念,后面两句话更没听懂了。

海晏青还不罢休:“帅不帅?帅不帅?是不是帅死个人了?我听讲那两个幽兰剑派的小道姑,喝了他的茶,回家以后再不洗手了!”

见檀弓完全没反应,海晏青忙问:“那你喜欢他么?”

檀弓干脆说:“此话何意?”

他完全是在问什么叫喜欢,可是配上这冷淡的表情,像极了否认。海晏青向后一仰,哈哈大笑:“哥哥我总算赌赢了!这十几年终于有新入门的小弟子,说不仰慕、不喜欢、不对我们卫大首座垂涎三尺的了!”

海晏蓝觉得他胡闹,影响卫璇在檀弓心里的印象,便打起圆场:“兰因,水锳和雁行峰隔得远,我不甚通你们雁行峰有何机巧,不若你来现身说法。”

姚云比不出意料地浇了冷水:“回蓝师兄的话。这一届的引渡纳新已经结束了,各峰若有不足数的才会再行从外门弟子中择选。弟子不知师父是何等心意,不敢代为打理。还请师弟回了宗门,再听师父们裁夺调度吧。”

海晏蓝直直就站了起来:“哎哟,你看他这人!”

海晏蓝忙拉着他坐了,笑着说:“兰因这话说的也在理。是我们在这瞎张罗了,小师弟还没说几句话。”

众人皆沉默下来。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海晏青还裹着一身被子,站在船头高声喊道:“哎!到了!到了!”

檀弓看不远影影绰绰地显出几重山,初见之时,愈近愈明晰,过了一会反倒满眼迷离,原来已入护山大阵中。

“不好!”姚云比一声惊呼。

一道白影只身飞入皑皑春云之中。从那极高的山峰上笔直坠落下一道墨绿色的孩童身影,姚云比疾速御剑飞至,一手揽过,调转驱剑,稳稳地落在那山脚之下。

檀弓一行也即刻登岸。

几个与檀弓年纪相仿的孩童,天仙似得从山顶降落下来。被姚云比接住的孩童,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就这样呆立着。

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女孩走出一步,拉拉那孩子嗔道:“你还不快谢谢姚师兄相救!”

姚云比问道:“徐慈师弟,你伤着没有?如何好端端地从高空坠落?”

徐慈惊魂犹未定,听了这话才忙说:“多谢姚师兄相救!多谢,多谢……”他说话原抖抖索索,说到后来,竟像陪笑似得:“我在上头一个人瞎闹,不小心失足跌了下来……”

“黄师妹,那你是……?”姚云比疑心问道。

黄亦双头戴珠翠,蝉翼轻纱束腰,虽身量不足,但眉黛已有含粉风流、鲜妍痕迹。向着姚云比羞羞怯怯行了一个万福礼说:“我远远瞧见了就想下来救,到底还是没有姚师兄厉害。”

徐慈说道:“多谢师姐记挂。”环顾黄亦双周身女子,徐慈改口笑说:“多谢师姐们的记挂……”

姚云比未曾多言语,不再追究,转身离去时,正好显出身后舟子里的人来。

“蓝师兄!青师兄!”小丫头们都高昂欢跃起来。

一会的功夫,黄亦双就用眼神把舟子搜刮干净,忍不住就问:“卫师兄呢?卫师兄呢?”她身后的一众小姑娘也跟着探头问。

海晏青故意吓人:“死了,死在外面了。”觉得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甚是烦人,言罢缩头回去了,似乎不打算上岸了。也不理会孩子们的一片哗然、哭闹。

“不,不是的……”说话的是另一个男孩子。他不知何时躲到了海晏蓝身后,狠狠抓着海晏蓝的衣襟,只露出一小半张脸,就是王含贞了。

姚云比正色说:“不是的,首座师兄没有坐化。”

王含贞犹愤愤然:“不,不是的……”

海晏蓝蹲下来温颜柔声地问:“那不是什么呀?”

王含贞憋红了脸,小手一指说道:“不是的!他是被黄师姐推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