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本来就讨厌卫璇,恨不得马上插翅逃跑,离他远远的。

檀弓见卫璇没有表态,应该是他们家事复杂,不便参与,旋即点头离去。

“怎么?我说你来做什么的,难道说错了?你是自己坦白,还是要我动手?”卫闻远反问道。

卫闻远朝洞穴更深处走去。洞外忽传来一个苍老却不失遒劲的声音。

“卫闻远,还我女儿命来!”

卫闻远笑道:“哦,这应该是你瀚音伯伯,快过去见见。”

卫璇呆若木鸡,他很理解卫闻远这个“见见”是什么意思。就像猛兽捕到了猎物,却要带回来给幼兽亲自击杀,训练他们的利爪和牙齿一样,卫闻远也希望卫璇来亲自了结这个送上门的“猎物”。

卫闻远不悦:“我要教你多少遍,你才能果决些办事?”

卫闻远不想听任何求情言语,直接点了卫璇身上大穴、封禁了他的口舌,看到他脸上的悲伤不忍之色,都十分厌恶。

瀚音真人乃是慕青在妖族的义父,他得了消息来救人之时,却见到尸骸蔽野、血肉狼藉,女儿女婿早已命丧黄泉了。

他悲痛之意难以掩饰,没有与卫闻远多说半个字,猱身而上。

可是他虽然制霸西元赤洲,却不知中土修士的巨细,哪里知道看上去不到四百岁的卫闻远,竟然已突破了分神阶段,几个回合下来,怎是敌手?差点就被卫闻远收押了魂魄,拘禁了元神。

卫闻远道:“瀚音兄,别来无恙啊。”

平地起风,瀚音真人身形晃动,衣衫撕裂,陡然拔高。

“哇呀呀——!”

他浑身被毛,生出四对肉翅。面似猴、身似鹰、而尾似牛,正是珍奇异兽天吼猴。

“吼——!”

一阵箫音响起,卫闻远也在以音波还击。

瀚音真人吼声沉猛无比,一声声接踵至来,仿若是要教这山崩裂,这水断绝。而卫闻远箫声则轻柔许多,细听其中似是美人泣诉,有万端柔糜之感,仿佛是出自一弱质书生之口。

约莫半炷香过后,只见卫闻远面虽不增色,但手上动作陡然加快。瀚海真人搏上命的较量之中,卫闻远还是轻松占了上风。

瀚音真人被震出半射之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卫闻远弹指一挥,一颗苍绿色的妖丹就缓缓朝瀚音真人飞去。

“慕青,慕青……我的女儿!”瀚音真人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悲痛地说。

卫闻远祭出十团斑斓光火,他竟然也拘禁了女鲛的三魂七魄。他说:“我炼化过十方共一千六十四只大小妖物,岂会吝啬这一只?瀚音兄,你想要就求我就是了,还怕本宗主小气么?”

瀚音真人力不能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看见了女儿魂魄,洒下老泪,浑浊的眼睛盯着卫闻远的脚面,哽咽地说:“……还给我……”

卫闻远扬声说:“说什么?听不见。”

“求求你!求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卫闻远也没多为难他,慢慢地俯身掀袍,将瀚音真人的手掌掰开,将妖丹放了进去,笑说:“早知道这样好好求我,何必有今日呢?”

瀚音真人如得了世上最珍稀的异宝,双手捧着脸,胸腔都哭出声来了。

卫璇大呕出一鲜血,冲断了筋脉破除禁制,忽然喊道:“瀚音伯伯小心!”

正在这时,谁知他的背心忽中了某种无形力道,说是绵软,却也柔中带刚,教人推拒不得。瀚音真人前力已散,而后力未继,着身向前扑去,受了卫闻远十成功力的一击!

他的元神遭受轰击,背上也酥麻奇痒,渗入十二正经,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朝心肺一齐啃咬。

回头看时,只见卫璇手上摆的正是一个击符的动作。

“祸生福灭符……?”瀚音真人惊道。

卫闻远笑道:“瀚音兄好博识。”

瀚音真人道:“怎么?怎么可能…你…”

卫闻远走到瀚音真人旁边,把瀚音真人攥着爱女妖丹的手踩在足下道。将他的手骨格格地踩裂了,就将妖丹放在手中把玩一阵,旋即轻轻一点将其化为一摊齑粉。他朝齑粉轻微吐气:“区区一只女鲛的妖丹,不过几百年的修为。我本来是用不到的。只是今日你非要上门来找茬,真是……”

卫闻远一用劲,将那齑粉尽数吹了满面,语气骤厉:“真是好生可厌啊!”

“过来。”卫闻远忽然招呼卫璇,仔细上下打量道:“你瀚音伯伯这样躺着不舒坦,儿女也死光了,没人给他立碑竖坟,你不如就代你那好朋友沈悖,来尽一尽徒孙的孝心……”

卫闻远略一沉吟,他先前和瀚海真人根本没有任何恩怨,只是看他这般痛苦挣扎,有一股天然快感罢了,于是笑道:“将他的心肝肺挖出来埋咯。”

卫璇对这话不以为奇,顺着他的话说:“他中了祸生福灭符,失去心智,日后便是我们的人了。挖了五脏制成傀儡,倒使唤起来没有肉身方便。”

卫闻远朝他脸上一看,笑道:“你把你爹当傻子?”

“啪”的几声,卫璇脸上多了一道五指红痕,而瀚音真人少了两块肩膀。

“你的命现在都是我的了。怎么能说去就去呢?”卫闻远将瀚音真人的手置在心口,“姑且先安歇一会,定定心神罢。”

话音未落,瀚音真人猛地支地跃起!

“吼————!”

卫闻远束冠俱裂,瀚音真人满面鲜血淋漓,狂性大发。

不知何时瀚音真人故意震碎了自己的兽心,激发出一股上古的兽性来,直至他心头血沥干之前,战力都是先时十倍有余。

数息之间,卫闻远足一点,已生退意。

“吼——!”

卫闻远连退数十步,就要逃离洞口,谁知那瀚音真人定要与他决一死战,升拳一顶,“轰隆”一声巨响,洞口便落下一块巨石将其封堵。卫闻远偶露仓皇神态。

“吼——!”

吼声才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只见卫璇的身后闪出一道巨大阴影。

那物红嘴利牙,翅如团扇,足有三人高、五人长。一声尖啸洞穿天地,正是细磷狐蝠的母蝠。

母蝠原性温喜静,不易与人来往,不知卫璇以何法把它引逗出来。

卫闻远嫌场面已是不可收拾,怎的又来一兽?便高声道:“卫璇!打发走!”

卫璇擒起玉箫,他的箫声比卫闻远雄浑多了,高一声,有如凤鸣之音。

忽然重重杀声袭来!

母蝠竟与瀚音真人斗在了一起。

瀚音真人啸声渐弱,原是双足人立,现在是前足趴下,四肢着地,背腰微躬。母蝠只是张翅将他团团围住,驱到洞口,双爪抓起瀚音真人,冲开石墙,向外一抛。

卫闻远大以为卫璇呼母蝠是来助阵的,便放松了警惕,对着瀚海真人被掷出去的方向冷笑一声:“璇儿,做得漂亮。”

千想不到、万料不及,下一秒他的背心也受了沉重一击。

没想到卫璇是先取信于他,然后重行折回,声东击西!

母蝠载着卫璇飞往一处隐蔽的丛林,瀚音真人落地之处。

卫璇知道卫闻远被吼声中伤,一时半会追不过来,便肆无忌惮地救起人来:“瀚音伯伯!瀚音伯伯!”

可是瀚音真人身躯已软,四对肉翅渐渐收回,已是垂死之态了,再怎么救治都是无力回天。母蝠对卫璇温驯地低下细长的脖颈,在一旁发出悲鸣。

卫璇手一伸,手拿一颗橘黄色的丹丸,便要喂瀚音真人服下。

可是瀚音真人怎么会信他一个姓卫的?他目眦欲裂,仿佛要用这凶狠的眼色将卫璇烧焦。手指将卫璇肩膀扣烂了,卫璇愧疚垂头,任他抓他个破胸开膛,动都没动。

卫璇重伤本来就没痊愈,也无法将丹丸打入瀚音真人的体内。他心下一动,变化作了沈并的模样。

瀚音真人神智已昏,眼睁一线,口齿不清地痛吟起来。

“师祖,你中了卫闻远的祸生福灭符…我知道你数年前也研究过这符的制法,你一定知道破解之法,求你告诉徒孙,徒孙倾尽所有也一定救活您……”卫璇也装作沈并的口吻问。

可是瀚音真人已经心血沥干,骨血凉彻,又知要见亲人一眼,已千万不能矣,这时心神俱溃,已无求生之念了。

正在这时,却见檀弓不知从何处来了。檀弓对无须道:“烛龙令。”

无须对着卫璇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从手心击出一条火龙来。

法衣长袖遮罗下,烛龙火令被收在檀弓手中。那火龙初时不甚平服,直至檀弓指尖流出淡金气息,这才被掐中上腹,便乖顺地蜷成一团,深红龙身亦染上金色。

火龙身躯逐渐长大,吟声远扬,须臾烟起。

烛龙又名烛九阴,栖于玉虚境钟山之中,视为昼,瞑为夜;吸为冬,呼为夏。

烛龙令是八方火神令中阳气最盛、最为英猛的力量,神力恨不能冲破云霄、感应天地,就在瀚音真人垂死之际,它呼”得一下就直直冲撞下来,直从瀚音真人的天灵盖穿入,冲破上、中、下三处丹田又突破了足少阴涌泉穴!

烛龙令仍有不甘,再往下就冲破了洞窟地表,龙尾没处平地落成伏流。

待烛龙令钻回檀弓袖中之时,瀚音真人暂时恢复了神智。卫璇忙俯身凑近去听:“师祖…您说什么……天问秘境……?”

无须单纯好奇:“什么东西?”

卫璇也是在理清思路:“天问秘境乃是瀛洲城内的一处奇险重重的境界,一千年开放一次,里面有一株天问树,三千年结一果…剖开天问果,心中疑惑之事便会尽解……师祖,你也不知道破解之法么?所以让我们去问……”

瀚音真人“呜呜”了两声,遂解下腰间一物,给予卫璇。这件宝物叫做焰魔罗九连钏,是西元赤洲传说中的至宝,瀚音真人将它交予眼前的徒孙“沈并”护身。

卫璇大惊,当然不能接受,可是瀚音真人泪语连连,卫璇不忍拂逆其意,暂且收在袖中。

这天问秘境还有三天就关闭了,可是从这里去瀛州,脚程就有两天半。瀚音真人虽然被烛龙令吊了一口气,却是半点车马劳顿都折腾不起了。卫璇只能呼令太清弟子来接。

可是他又不能在原地耽搁,便嘱咐母蝠好生看管。

无须看卫璇和母蝠好像熟稔得很,惊奇说:“你这个丑人,就爱收养奇奇怪怪的东西么?”

卫璇只是苦笑。

直到姚云比带人来了,卫璇一面呼来行云,一面被无须连环追问下,他才开口:“你见到卫宗主了吧。”然后很是艰难地加了一个备注,奋力微笑:“我爹。”

这话对檀弓说的。

卫璇道:“他表面是威镇南华的道学大能,其实是嗜杀成性的魔头,入道三百二十年来,手下亡魂已逾千人。我自少时,便四处搜集被他所害之人的魂魄,日夜超度。可是这数千的魂魄怨气太重了,流散出来恐怕会为祸人间,我便将他们储于北奎岛上的狐蝠洞穴。北奎岛地处极北,无甚我爹看得上的珍宝,所以他甚少涉足……”

卫璇长呼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了,才将全部事实和盘托出:“那只母蝠已经一千多岁了,平常人更是不敢闯入那禁地了。所以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托她替我照顾洞中的亡魂了。”

无须不信:“什么亡魂?哪有亡魂?”他忽地想起洞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光点来。

无须本来就畏惧黑暗、憎恶阴气,立刻头皮发麻:“你……你……你说什么寻宝,骗我们这么去可怕的地方干什么?”

卫璇薄带愧色:“因为我想,你主人的往生之术一定比我高明许多。若他来超度这些亡魂,也许他们就能安心地飘往酆都地府,下一世投一个好胎了。当时我又不知我爹是不是隔墙有耳,就没说明白了。”摇头道歉:“如此冒昧,甚为亵尊。”

“你这个嬉皮笑脸的猢狲儿,你爹不是好东西,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么!都是大坏蛋!骗人!骗人!你就是故意吓坏本君的!”他年纪小,不像别的神仙那样有泾渭分明的善恶观,说这话只是纯粹气愤而已,自己也糊里糊涂的。

没想到卫璇认可了他这说法,凉凉笑说:“他是老妖魔,我是他的儿子,本来就合该是小妖魔的。”

另外一方面,姚云比半路上遇到了一行地位显赫的正道修士,不得不停下来换帖。瀚音真人这副尊容也实在见不得人,母蝠样貌更是吓人了,姚云比便让他们在后面先歇着等着。

可是这时,丛林中忽地窜出来一个英稚的黑皮少年。

日光透过树叶射下来,这才照见鹿戎脸上那乌漆麻黑的原来是狐蝠的磷粉,苍绿之中透着一抹灿金光泽。

他倒在地上,身上又沾着子蝠的磷粉,母蝠一时目眩,便以为是哪个受伤的族人,暂时丢下了瀚音真人,便去查探。

这时鹿戎忽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却见卫闻远从大石之后走出来,他捂着心口,受伤不浅,可是对付一个半死的瀚音真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望瀚音真人劈面打来,一个扬手之后,归鸦阵阵,苍苍山头,焚之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