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璇被冷水浇醒。

他胁下一阵剧痛,只想起滔天巨浪之中,一道紫光似流电似得甩来,将人劈得神魂皆失,哪容得再做反搏。

一掀眼,就见那船夫正面色阴沈地打量着他。

他双手一挣,只觉得身上被一条无形无质的绳索所缚,越是动弹,绳子便越缚越紧,直直嵌入肉里。

他立时转头去看旁边,只见檀弓也被绑在树干之上,发梢带水,双目紧阖,憔悴冰霜。

而且不断有金色光点自他眉心、胸间、小腹散逸而出,在这昏黑潮冷的野外恍如漫天星子。

那边是檀弓上、中、下三处丹田,如此一来,那光点大抵就是筑基修士凝实在丹田中的真气不错了。

是何人把檀弓伤得如此深重?以至于丹池破碎、真气溃散!

船夫声气泠然地开了口:“卫璇玑。”

胁下之痛骤至骤消,卫璇起声有气无力,一字一字之间强行回转了气力:“老前辈直斥卫璇的名便是。”

船夫道:“这里是天水。”手指一曲,在地上敲了两下:“你懂么?”

卫璇道:“天水已出太清仙宗一千二百里,再向北行就是北凤麟洲的地界。晚辈的师父师伯师叔日理万机,此时怕已到了北奎星岛,怎会为区区一个卫璇,不辞千里来天水寻人。老前辈有何事需晚辈尽力分忧,直说便是。卫璇不敢存仰赖师门之心。”

船夫笑道:“果然是个爽利的聪明人,不愧是分神老祖大名鼎鼎的儿子。不像我那个榆木脑袋的徒弟,嘴笨心死,一句话要掰成三句话跟他讲。”

“请老前辈赐教。”

船夫道:“我知道你爹卫闻远之所以突破那么快,是因为修炼了‘天付万类’剑法……那你呢,人言说你文才术法,两臻佳妙,奇门八卦,无一不精,把你说的神乎其神,你不会没有听过这功法罢?你又是他的爱儿,那就更没可能没练过它罢?”

卫璇微微睁圆眼睛。

那船夫极为喜怒无常,看见卫璇好似在思忖什么,立刻心生厌恶,下一秒就揪着卫璇的头发,将他往背后的树干重重一撞:“老狐狸生的小狐狸,你别想在这里跟我耍什么花巧,你的小命值几个钱?”

卫璇面色煞白,嘴角噙血:“我佩剑尚在,乾坤袋、纳虚戒一样不少,老前辈劫我来此却这般轻忽,可见修为远在晚辈倍蓰之上。晚辈实不敢存别的心思,老前辈明鉴。”

船夫面色骤然沉冷,转瞬间又恢复温言软语,怪声大笑:“你明白就好。快点把剑法心诀背出来,否则……”猛然掐住卫璇脖子:“否则我就剖了你的金丹,也总能领悟一二!”

卫璇道:“老前辈暂息雷霆。晚辈不敢在前辈面前造次吐虚,家父的确传授过我那‘天付万类’剑法,只是晚辈……现在的身体已不能修炼那本剑法了。”

“什么意思?”船夫脸色一变。

“‘天付万类’剑法……只有未丧失元阳的男子可以修炼。”卫璇被他掐得满脖子都是青紫痕迹,仍然通畅地说完了一句话。

船夫忽然冷笑:“你在放什么狗屁!未丧失元阳的男子…你爹几个妻妾,他怎么就可以练?难道你和你两个哥哥,都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么?你不愿泄漏绝世家学,就编这样蹩脚的借口!”

卫璇道:“您这样德高功厚的老前辈,能瞧得上‘天付万类’,乃是我南华卫氏的无上荣耀,晚辈只恨从前没有眼见,将功法亲奉到您眼前,聆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我卫氏这样粗鄙的功法,若不得老前辈修正、弘扬一二,外界那些名头也不过虚之又虚、空之又空罢了。”

这话是明显的捧中带套,求一个事缓则圆罢了。

船夫虽然明白,但是心里忍不住十分受用,一时间伸手也难打笑脸人,将攥住卫璇脖子的手放下了:“说什么漂亮的废话?还不快背!”

“请老前辈慎之又慎。”卫璇胸肺滞涩,艰难又似乎忧虑地说。

“夫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营抱魄,无离乎,专气柔,如婴乎……”

那船夫还未听完半句,便一口黑血涌了上来,满脑子天星乱坠,五内如同沸水交煎。

“不可能!你肯定是故意乱背倒背,打定主意逆我经脉……”船夫大怒,一个掌风就朝卫璇扇了过去。

正在这时,却听见遥远天际飘来一声:“水蚓老祖,你是来糊弄老夫的么?”

卫璇听那声音,正是北奎星岛岛主海尚清。

声音逐渐迫近:“你说有‘天付万类’剑法来换,老夫舍了岛上群雄来会你,你原是来戏弄的!”

那被称作“水蚓老祖”的船夫立马慌张了,站起身来颇有些紧张意味:“海岛主,咱们说好了的事你不要先反悔,你再等我半个时辰,我押上身家性命给你都行,我决不失诺!”

海尚清却没有这个耐心,人随着声音飘远了:“等你?哼!休夸海口!我不如去候卫宗主的大驾!说不定人家吃了鲛,就肯告诉我一两句真言呢!”

水蚓老祖在原地急得面如重枣,高声吼叫:“海岛主,海岛主,你别走……”

他看卫璇的眼神立刻怨毒了起来,将人一把揪起来,连皮带肉扯断绳索:“真正的‘天付万类’在哪!再不背出来小命没了!”

卫璇不住咳血:“晚辈方才所说若有一句虚言,万雷轰死。”

水蚓老祖怒极,一个杀招就要袭来,正在这时,天上却传来海尚清的坐骑九色牛打响鼻之声。水蚓老祖念及海尚清可能去而复回,二人的利益联盟并不牢靠,怎能让他瞧见自己劫持卫闻远之子之事?

慌忙之下,他喂了卫璇一粒乌黑药丸,然后向他左肩甲一拍,卫璇骨头登时断了两根。

水蚓老祖两指并拢,朝他膝盖一挖,卫璇双腿登时痛入骨髓。

他扬手一挥,卫璇被投入一口枯井之中。

水蚓老祖的修为深不可测,卫璇被他砸得头脑昏黑,然后又听枯枝格得一声响,檀弓也被丢下来了。

“天亮以前,你倘默写不出来那真正的‘天付万类’,没的是两条命!”水蚓老祖摔下这一句话,就去追海尚清了。

还好天气干燥,井底都是一些砖苔砌草,没有什么污粪湿泥。

卫璇唤了檀弓两声。

昏暗之中,一朵巴掌大的雪莲花浮空升起,那是天心缺月玉的化形。

点点霖霖雪光挥洒之下,檀弓终于醒转。

檀弓分辨清楚眼下的处境,看卫璇皮肉之伤累累,若不松绑活络筋血,恐怕事后难以料理,便说:“抚我左手小指。”

卫璇没多问为什么,他身上的捆绳没有那么紧,手部也能活动,一触及到檀弓的小指,便觉什么东西锐利难当,十分刺痛,就着他小指尖那么一刮,身上的锁链自动被割断了。

点点金液自小指淌下,光华胜过万斛夜明珠。

黑井一下子被照彻,一个呼吸之内,方圆一里如同白昼。

这是檀弓左手小指的一截圣骨,是元始天尊所赐,斗姆当时也不能剥夺,其深厚至极、可以追溯至上古五太时期的神力十分精淬,乃是十朵混元金斗之一。

可如今寄托在这样一具凡躯之中,圣骨威力大减,也不能频繁使用。

危急关头,檀弓为了救他才使出这等神力,哪里管得伤者本人震惊不震惊。

但卫璇也无甚反应就是了。

替檀弓剥除绳索之时,卫璇时不时抬眸查看他的神色,可是仅凭脸上表情,是完全看不出檀弓有没有被弄疼,更瞧不出伤势如何了。

两人恢复自由身,便抬头共同望那井口。只见上面被厚厚的结界所封印,光看这阵法就知,那水蚓老祖的修为和他们有天堑之别,跳是跳不出去了。

“都怪我,连累你因我遭如此之难。”卫璇苦笑说。

檀弓不语,只是好奇那“天付万类”剑法:“未失元阳之体才可演练?”

卫璇摇头:“并不是这样简单。只是……你可知道天付万类后头三个字是什么?”

檀弓惑然:“天道微妙,玄纲毫分,至于付之于万物……”

卫璇见他越猜越远,只是笑笑,侧头低垂眼帘,话语裹上了一种又湿又冷的雾气:“罢了。你且只知道这剑法乃是天底下最歹毒、最阴恶、最灭绝人性的魔道便是了。”

他这三个最字,竟然说出了从未有过的凌厉之感。

檀弓偏头一视,忽见卫璇缄默时格外萧疏,仿佛一时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散着冷气朔风,一时倒像是遭那朔风摇落的空山落叶。

“倘不是牵累了你,我就是今日自绝于此地,也不愿将这等魔道…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传播于世人,遗害千古。”卫璇一边书写一边说。

他将原文顺序稍微颠倒,删添寥寥几行。然后自己试着运行一遍,确定了最起码没有异常症状之后,开始细心雕琢:最起码先交一份保命的答卷再说。

卫璇并不忌惮檀弓会为这剑法所执,更莫提受其扰了,所以根本没有避讳他的眼光,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将纸摊在地下。

檀弓倒也没看,只是认真地说:“倘此剑法的真本能使万民遭殃,黎庶有难,岂是小可?我一人之性命又何所惜。但证有道克无道,荆山失火,玉石俱焚又何所惧。”

卫璇笑说:“没那样严重。我对这腌臜东西熟悉得很,略改一改,还能骗骗无知又贪婪的人。”

檀弓开口增补:“一体混沌,两精感激。石乘阳而热,金乘阴而寒……”

卫璇将他所说夹杂其中,檀弓最后加了一句“骨变金石,颜回玉泽”之时,只见那纸上自然生成辉光,本来颠倒错乱的功法,经这几句话一点缀,竟然有了还童振枯、延年益寿的作用。

卫璇失笑:“我只是不害人,你这是来度人了。”

然后卫璇的眼色忽地湛然一澄,一颗心似停似跳。

那语气却是轻叹轻笑,他似乎漫不经心、苦中作乐般调笑说:“龙逢云彩,凤落梧桐,千想万想盼得这位神仙哥哥终于感应下凡了,可也度一度眼前人么?”

有了檀弓在旁相助,卫璇将原文涂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些调养气血的大白话,然后就是玄之又玄的“类水流而趣湿,若火动而赴干”言表云云,什么水流什么火动什么干什么湿,他自己也不大明白。

以水蚓老祖的修为,卫璇不指望这东西能当真糊弄过去,但若只是让他琢磨一天,倒真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刚刚搁笔,卫璇五脏之中忽然升起一阵腾腾杀气,双眸忽地像无涯的黑海那样深沉,几缕血色在眸底翻搅。

像是身处无边炼狱,身上无处不是滋滋地冒着煎焦皮肉的血腥气味。

在卫璇丹田识海之中卷动风云的,正是那颗乌金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