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庸高速上,王鹤鸣的那辆黑色牧马人和向野开着的白色揽胜,错向而驰,两辆车从并行一线到疾速错过,只在秒刹之间。

那时候,王鹤鸣也不会想到,他和向野的下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那么久之后。

向野直接把车开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门口,向万林和夏青竹匆匆迎了上去,看着一脸倦容的女儿,他们心如刀绞。

“爸,妈,你们也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向野说完直接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行李箱,又打开了衣柜,取下了一排的黑色。

向万林和夏青竹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知道她要带他们去哪里,在向野的门口张望了几眼,然后依着她的话,急急地回房里收拾东西。

夏成成站在向野门口,看出来她是要远行,也想让她更安心地出发:“姐,公司我会好好看着的。”

“嗯。”向野合上了行李箱:“给林樾发个消息,就说我到家了。”

“好。”夏成成发完消息,赶紧走过去帮她拎起了行李箱,然后下了楼,放进了车子后备箱。

向野把向里的那张照片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等向万林和夏青竹也放好了行李,坐进了车里,她关上车门准备出发时,夏成成走到她身边,低声道:“王鹤鸣他……刚刚去潭沙找你了。”

向野手按在车门上,稍停了几秒:“让他好好工作。”

夏成成看着那辆车,仿佛是追着逐渐偏西的太阳,往西边去了,和东边的潭沙越来越远。

王鹤鸣按响楚江名邸 1701 的门铃,久久无人回应,林樾不在家,他扑了空。

拨向野的号码,依然关机,他头昏脑胀地站在林樾的家门口,夏成成打来了电话。

“我姐刚回来过了。”

“她回去了?”王鹤鸣突然如释重负。

“回来收拾了行李,又出去了。”夏成成说完轻咳了一声。

“什么意思?她去哪儿了?”王鹤鸣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知道,姑妈姑父也一起出去了,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王鹤鸣听到她是和父母一起出门,稍有安慰,他突然有些颓靡地靠墙坐下:“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他想知道,向野临走时会不会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可是一想到她现在的状态,可能也没心情对他说什么。

“她让你好好工作。”夏成成说完似乎是有些于不忍心,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等她回来。”

王鹤鸣坐在林樾家门口,用右手的掌心按揉着额头,他不知道这一别会是多久,十天?半个月?不管多久,他觉得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向野开着车驶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这段穿山过隧的黑暗之路似乎格外漫长,空气里有浓墨一样粘稠的忧伤,她看着晴雨未知的前方,顺着那张刻进了脑子里的,向里手绘的地图,无声地前行。

坐在后座的向万林和夏青竹,不知道这辆车将要开去哪儿,他们只是安心地坐在女儿身后,借着车灯的光,心疼地看着沉悲中的女儿,等着隧道尽头的豁然开朗。

李弋回到了父母家,想去找赵励励问清楚那笔钱是怎么回事,他脑子里早就列好了一堆的疑问:你是不是去找过向野?向野是不是为了给出那笔钱才卖掉了房子?你为什么要去要回那笔钱?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起来这么可恨又可悲?

所有的疑问都到了嘴边,可是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他看到赵励励正挺着大肚子收拾着一堆婴儿用品,突然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再也无法肆无忌惮地表达。他站在那里,嘴里没有再迸出半句质疑,眼里也没有一丝爱意。

“这件衣服怎么样?可不可爱?”赵励励举起一件婴儿连体衣,脸上是将为人母的欣喜。

“挺好的。”李弋说完转身回到了客厅,心里泛起作茧自缚的苦楚,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从前几天在林樾家门口看到那副神情的向野之后,他脑子里就时常在拉扯,一边是对婚姻和孩子的责任,一边是根本无法放下的前任,他突然厌恶自己,没有办法做一个为所欲为的,彻底的“烂人”。

他没有办法和赵励励以爱的逻辑相处,也没有办法遵从内心来做出决断。他不知道这种身心分裂的生活,到底还要过多久。

陈致澄开学的前两天,在自己的房间收拾着东西,虽然从那次不愉快的通话后,他和夏瑜就再也没有联系,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把夏瑜给他画的那本画册,放进了行李箱的最里层。

陈雁飞把特意给他买的那双限量版球鞋,轻轻放到了他行李箱旁,看陈致澄还是没有要跟自己和解的意思,她直接坐到了他房间的那把角椅上。

“我跟夏瑜道过歉了。”陈雁飞难得有的,服软的语调。

在向里去世的前两天,陈雁飞又在医院看到了夏瑜,她跟她聊了几句,问她考得怎么样,报了哪所大学,只是当时的夏瑜没什么心情多跟她说什么,直到听到她说出那句“对不起”,夏瑜当时脸上露出惊异,和此刻的陈致澄,如出一辙。

“什么时候的事?”陈致澄几秒诧异过后,又放了两本书进行李箱。

“就是她姐姐去世的前两天。”

陈雁飞以为陈致澄对向里去世的事情是知情的,毕竟他跟夏瑜并不是那么单纯的同学关系。

“她姐姐去世了?”陈致澄惊得转过身,看着角落里的陈雁飞:“什么时候?哪个姐姐?”

“你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去世的是向野的妹妹。”

“怎么可能啊?她刚结婚啊。”

陈致澄突然愣坐在那里,那天婚礼上的一幕幕,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笑起来那么温柔的姐姐,那么美好又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突然就去世了?

尹红去了宋皓阳的升学宴,听说了宋皓阳跟夏瑜上的是同一所大学,又听宋皓阳他爸爸说自己会开车送儿子去学校,她就顺水推舟地给夏瑜定下了这辆“顺风车”。

因为最近家里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她和夏青杨两口子还要帮忙打理万林木材加工厂的事,实在抽不出身去送夏瑜。

接到陈致澄的电话时,夏瑜和宋皓阳正在去学校的路上。

“我刚知道你姐……你还好吗?”陈致澄走到自己家阳台,看着他爸精心养护的那几盆花,等着电话那头的回答。

夏瑜听到他突然提起了向里,难过瞬间就从心里涌到了喉头,她迟迟没有说话,坐在副驾驶的宋皓阳却突然回了头:“谁啊?陈致澄吗?”

陈致澄根本没想到,从电话里听到的是居然宋皓阳的声音,他一时气急,只匆匆说了一句:“打扰了。”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也没能说出那句道歉的话,回到房间里他把那本画册从行李箱里拽了出来,胡乱地塞回了书桌的抽屉里,用力地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

恣意而为又热血冲动的少年,比起成年人,的确有更多彼此误会的时间和空间。

新的学期,新的班级,王鹤鸣微笑地看着讲台下的一张张新面孔,再一次做起了自我介绍。讲台下的女同学,似乎都格外喜欢这个阳光帅气的班主任。

回到办公室,王鹤鸣拿出了手机,查看新消息,然后再叹息,向野出门几天了,杳无音讯。

向野的手机之前是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今天刚从车里拿了出来,准备回住宿的地方充电,结果在湖边被几个小孩儿撞了一下,手机直接掉进了湖里,一点点滑向了深处。她倒是想要彻底失联的清静,但是这一路上都需要健康码和核酸检测结果通行,她只能买了个新手机,顺便换了个号码。

一身黑色长裙的向野,坐在花溪石板寨湖边的石阶上,身后是摇着扇子的白胡子老人,湖边有戏水嬉闹的孩童,几只大白鹅扑扇着翅膀,高昂着头从她的身边走过,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

向万林和夏青竹坐在湖面上的乌篷船里,安静听着船家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给他们介绍自己的家乡,他们坐在湖面的微风里,随着船晃晃悠悠。

这里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没有人脚步匆忙,也没有车来车往,有让人可以沉下心来的安静祥和。

向里的手绘地图上为这里写了一行小字:这里很慢,要和爱的人来。

教师节那天,王鹤鸣收到了很多高三(7)班的毕业生寄来的礼物,看到办公桌上满满当当的快递包裹,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最先拆开了夏瑜寄来的那份,打开就看到了夏瑜为他和向野在高三(7)班毕业聚餐时拍的那张照片,他戴着有“野”字的棒球帽,向野衣襟上是掐丝仙鹤胸针,他们的头微微侧向彼此,满脸微笑。

夏瑜在又累又乏的军训期间,还特意用树枝和干花自制了相框,别出心裁的设计烘出的独特氛围感,让那张照片看起来特别美好。

王鹤鸣把那张照片摆在了自己家的书桌上,被定格的那一秒,明明就发生在三个月前,现在却觉得那一天的那个瞬间,已经异常久远。不管是夏成成还是夏瑜,都没有告知王鹤鸣,任何关于向野的消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向野到底去了哪里。

国庆节假期,回到庸墅的王鹤鸣,除了下楼吃喝,其他时间都在自己房间的电脑上,翻着一页页的室内装修效果图。

杨卉看着他从向野出行之后的这一个多月,消瘦了不少,端了碗乳鸽汤送到他房里。

“小野还没有消息吗?”杨卉放下汤,坐在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上。

王鹤鸣只是摇头,脸上是一筹莫展。

杨卉看着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王鹤鸣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又要跟赵晶的妈妈通话了,继续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翻看各种风格的装修效果图。

“青竹,好久不见啦!”杨卉向夏青竹发送了视频邀请,正对着视频里的夏青竹挥手。

听到杨卉的话,王鹤鸣一个猛回头,然后急忙冲到杨卉身旁,看见了视频里的夏青竹。

“杨卉姐,好久不见啊,等一下啊,我这里信号不太好。”夏青竹边说话边举着手机从室内往外走。

王鹤鸣看她视频里快速掠过的室内陈设,看起来很多藏族的元素,他们现在在西藏?他站在那里,等着向野出现在视频里。

“你们现在这是在哪里啊?”杨卉笑呵呵地问道,她看着夏青竹的脸似乎晒黑了一些,但是比起之前,精气神更足了。

“万林说这个地方的名字说出来就像骂人,这个地方叫尼玛,尼姑的尼,王字旁那个玛。”夏青竹大声解释着:“小野说这个尼玛在藏语里,是太阳的意思。”

杨卉听到这里看了看身边的王鹤鸣,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等什么。

“小野呢?怎么没看到小野啊?”杨卉顺着夏青竹的话,问起了向野。

“她跟他爸爸去那个什么湖边了。”夏青竹切换了视频通话的界面,颠簸的镜头里出现了藏族的村庄:“我在村里,身体不太舒服,就没跟他们一起过去。”

王鹤鸣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跟视频里的夏青竹打个招呼。

“夏阿姨,我是小鸣,你不舒服是不是因为高反啊?要注意保重身体啊。”王鹤鸣弓着身子,出现在视频画面里。

“哎呀,是小鸣啊!是不是这个手机有问题,你看起来怎么瘦了啊?我就是有点水土不服,你也要注意身体哦,脸都瘦了。”夏青竹看到视频里的王鹤鸣,露出淡淡的笑容。

“嗯,夏阿姨,等你们回来,我给你们接风。”

“好好好,不过小野说今年不回去过年了,我在外面新学了几道菜,等我年后回去了做给你们吃。”夏青竹转动着手机,一边说话一边给他展示着村庄的风景。

“好,我们等你们回来。”王鹤鸣看着视频里一闪而过的几个藏民,都不是他此刻最想见的人。

“对了,青竹,小野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杨卉也联系过向野,电话提示是无法接通。

“她手机之前掉进湖里了。”夏青竹只说了半句,没提向野换手机和号码的事,她知道向野故意换了号码,就是想避开很多让她无从招架的关心和问询。

“哦,难怪联系不上她,很久没见她,我特别想念她。”

杨卉又跟夏青竹聊了几句,才挂断了视频,她看了看回到座椅上有些郁郁寡欢的小儿子。

每天牵挂一个人的时候,更能感受到失联的可怕,因为不知道,彼此失联的日子里,又会冒出多少的不确定。王鹤鸣害怕的是,向野经过这么多的心绪起伏之后,会在远方的某一个瞬间,突然就关上了所有的窗。因为爱和不爱常常就在一瞥,一刹,一念之间。

“妈,你怎么会有夏阿姨的微信啊?”

王鹤鸣记得她们也就见了三次面,一次是为了向野,一次是向里的婚礼,再就是向里的葬礼。

“第一次见面就留了联系方式啊,你没有她联系方式?”杨卉的语气里有些不可思议。

王鹤鸣摇了摇头,他之前一直觉得夏青竹对自己不是很满意,上次在澧岸学府那次碰面,从她的言辞和情绪里,也感觉出了她更中意李弋。再者,他也没有夏成成那样和长辈自来熟的能力,所以对这个“准岳母”,多少有点怯意。

“你跟你万林叔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杨卉觉得王鹤鸣有点不开窍,不懂得“曲线救国”。

王鹤鸣重新握起鼠标,无奈地笑了笑,他又想到了向万林九月初发的那条朋友圈动态。

“各位亲朋好友,本人现与家人出门在外,暂未定归期。如非万急,请勿打扰,有关木材加工厂诸事,烦请电联吾弟夏青杨。”

向野和向万林并坐在当惹雍错湖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让人惊叹的湛蓝,此刻的他们,周身沉静,心间广阔,感受着天地造物的奇绝手笔。

日光投入了这片圣湖的心房,达果雪山的那七座雪峰,肃穆相望。一团团白云随风涌动,五彩经幡迎风飞扬,向野缓缓转着手中的转经筒,她突然仰头看向天空中疾徐浮动的云,像是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

“我们里里,怎么晓得这么多好地方啊!”

向万林望着眼前的如画风光,忍不住想念小女儿。最近的他,突然觉得自己陪伴家人的时间太少了,之前一直忙着挣钱,挣够了钱之后,小女儿却先一步走了。

这一路上,但凡是向野说要去哪里走走看看,他都会无条件地响应支持,不辞辛苦地跟着陪着,他笨拙地弥补着,为人父的遗憾。他也不希望和妻子、女儿这段难得的远行时光,再受到其他事情的搅扰,所以才发出了那条朋友圈,看起来和他的个性完全不符的措辞,满满都是爱的决心。

听到爸爸那句被思念浸透的感叹,向野手里的转经筒慢慢停了下来,她看了看身边鬓间斑白的父亲,眼眶微酸。

向万林意识到自己又惹得向野伤心了,着急忙慌地岔开话题:“那个藏族小姑娘给你的这个哈达,配上你这个黑衬衣还怪好看的。”

向野低头笑了笑,感受到了她爸的小心翼翼:“我昨天梦到她了。”

“妹妹跟你说什么了吗?”向万林笑呵呵看着她。

“她让我找个时间,帮你把头发染一染。”向野说话间含泪带笑,她特别希望这个梦是真的,她真的好想再多看看向里,哪怕是在梦里。

“哈哈哈哈哈哈爸爸老咯,一定要染,里里的命令必须要听。”向万林朗声大笑,眼角却不小心湿了。

他很想掬一捧湖水拍到脸上,又怕扰了这片圣湖的清宁。两父女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夜幕降临,才走回了住宿的村子里。

夏青竹看他们慢悠悠地走回来,走过去迎他们,东聊西聊,提起了自己白天和杨卉、王鹤鸣视频通话的事情。

“万林,都怪你那条朋友圈,发出来连尹红都不敢联系我了,今天杨卉姐给我发视频,总算是有人跟我聊聊天了。”夏青竹说着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儿:“我还看到小鸣了,他看起来瘦了些。”

向野突然停了下来,她坐在村口垒砌的那几块大石头上,望着湖的方向,默不作声。

向万林拉着夏青竹先回了住处,边走边提醒她:“你不要掺合他们的事,说这些做什么呀?小野又要伤心了。”

对着夏青竹话虽然是这么说,向万林回到住处就开始翻自己的手机相册,他认真挑选了一张向野的照片,发给了王鹤鸣。

万林叔:[图片]

万林叔:“小野很好,你不要担心。”

王鹤鸣:“谢谢万林叔,您也多保重身体。”

万林叔:“好。”

王鹤鸣在电脑上点开放大了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向野坐在当惹雍错湖岸的近距离侧面照,她的前方是一片宝石般的湛蓝,湖面上倒映着一座座雪山和蓝天白云,溢彩流光。

远处的雪峰仿佛触到了她的耳尖,微风轻撩起她耳边的那缕长发,她仰头看着天空,眼波里似乎有万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