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个多小时疲劳却又亢奋的驾驶,向野的车终于驶入了上庸市区。这个被疫情的黑羽扫过的国际旅游都市,再也没有了以往游人如织的热闹。

“妈,我回来了。”

“今年怎么这么早?”

“我离职了。”

“你知道我有高血压吧?”

“你先别上火。”

“你是不是跟李弋出什么问题了?”

“等我回来再说吧。”

向野听到对面的妈妈果断地挂断了电话,看向车窗外,深吸了一口气,真好,一点霾都没有。

从上庸市区到老家三佑县的沵湖镇,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向野看了一眼仪表盘上已经亮起的油表灯,把车开进了加油站。

“95,加满。”向野疲惫地靠向车窗,突然发出撞击的声响。头部感觉到微痛的瞬间,她意识到了自己这几个小时的行为有多么“不可思议”。

十个小时之前,她还在省城潭沙市中心最高的那栋写字楼里,为一个黑茶品牌的方案熬夜加班,当 PPT 写完了最后一页,她转头望向窗外,亮着一排排发光字的栋栋高楼,让她觉得心跳过速,头晕目眩。

她迈着疲累的步子走进茶水间,又撕开了一包挂耳咖啡,耳朵里猛地冲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不是敲门,是捶门!听起来十万火急!

她快步走到门口,刚准备按键开门,就看到一群穿着白衣白褂的人,抬着担架转头冲进了隔壁那家互联网公司。

向野感觉自己的头皮像是被什么猛提了起来,手里那包刚拆封的挂耳咖啡洒落了一地,她整个人僵站在玻璃门后,动弹不得。

“发现得太晚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语气痛惜地说出了这句死亡的宣告。门外的这句话,像是长满了触角的软体生物,贴着地面和四壁爬入了向野的耳朵,她站在那里,感受着“死亡”的近距离冲击,倒吸一口气。

就在刚刚,就在隔壁,就在这个很多人已经沉睡的深夜里,又多了一个加班猝死的年轻人。

以往,那些加班猝死的新闻,和她一直隔着手机屏幕。她总觉得这种小概率事件,离自己很遥远,可是就在几分钟前,死亡和她,只有一墙之隔。

向野意识混沌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猛喝了一整瓶气泡水,淡淡的青柠味刺激着味蕾,让她清醒了一些。她环顾着这间带落地窗的独立办公室,突然觉得它像一个大大的牢笼。

虽然这几年所有的体检报告,都证明着她的健康,也让她一度觉得自己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人生的无意义感。

医生反复叮嘱她,你不要熬夜。每个靠褪黑素入眠的深夜,她都想着第二天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新的活法。但是醒来之后,又会机械地重复着昨日的节奏,日复一日,按部就班。

她跟着一条条生而为人的指令,把自己活成了一部令行禁止的机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仓鼠,不停奔跑却又不知道为何奔跑。

从小到大,她好像一直都在按照一张看不见的人生计划表认真地行进,做优等生—读名校—进大企业—自己创业……

2015 年,W 大广告传播学毕业后,向野直接被学长李弋内推进入广告界著名的 F&A 广告。

2018 年,因为能力突出外加人脉过硬,她坐着直升机成为整个集团最年轻的创意总监。

2019 年,不甘心只做 F&A 华中区域副总的李弋,一腔热血创办了!DEA 广告,向野成为了联合创始人。

即便是被疫情这只黑天鹅搅动风云的这一年里,在很多行业都倍受冲击的时候,他们靠几年积累下来的客户资源,不仅稳稳地创办了!DEA,还集结了一批业界的精锐,两年时间,迅速成为了业内备受关注的创意热店。

从格子间里的新人小野,到拥有自己独立办公室的向总,5 年时间,她以不给自己留喘息时间的高密度工作,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过了人生计划表上的一个个小目标,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女强人”。

车子,房子,股份,身份,还有那个一直带她冲锋陷阵的李弋,他们上个月刚刚订婚。

他们走在一起,最初是学长对学妹的一见倾心,然后是上司对下属的赏识提携。走着走着,那种一个眼神就能高效沟通的默契,那种为事业共同进退的形影不离,那种时常意见相悖却又能彼此说服的势均力敌……

无数个这样的相处细节,曾经让向野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是“天生一对”的错觉,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再遇到和自己这么合拍的人了。

求婚现场,她站在那些白玫瑰中间,看着眼前的李弋,觉得人生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DEA 成立之后,她自问过无数次,现在的她对于李弋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得力且忠心的战友?还是一个懂事又省心的女友?

她很清楚,如今的李弋最爱的是成功,是名利,是赢下一场场生意的战役。而她真正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向野把车开到了上庸旅游局门口,她妹妹向里工作的地方,然后和妹妹一起,走进了旅游局的单位食堂。

“今年怎么回来这么早?”向里满脸惊喜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姐姐。

向野抬眼看了看向里单位食堂的电子钟,2020 年 12 月 18 日,离过年还有 26 天。

“我越狱了。”向野低头笑了笑,拿起了筷子。

“姐,你怎么了?”向里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离职了。”向野看了看对面的妹妹,满脸倦意。

“你跟李弋,不是上个月才订婚吗?”向里也以为她的感情出了什么状况。

“分手了,我就是有点累了。 ”

向野无力地拨了拨盘子里的饭菜,然后又恹恹地放下了筷子。

在这之前,她一直跟家人把自己的工作描述得无比轻松,毫无压力,仿佛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书、打打字,就能有不菲的收入。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她习惯了对家人报喜不报忧。

她设想过如果自己是凌晨那个被担架抬走的人,在死亡前的那一刻,她会因为什么懊悔……她想到的是,再也见不到她最亲爱的家人……眼前的妹妹,老家的父母,已经满头白发的外公和外婆,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变得更亲近的亲人。

向里看着一脸倦容的向野,只觉得格外难受。在她的记忆里,向野总是保持着一副所向披靡的姿态,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倦意沉沉的样子。

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姐姐,从小就是一个魔咒:“别人家的孩子”。

“不用担心我。” 向野拿出一张纸巾,递给眼眶泛红的妹妹。

“你觉得累了,就歇一歇吧。”向里哽了一下,突然就觉得食难下咽。

“我回来就是为了休息,对了,你男朋友孟青云呢?”

向野脸上扯出一丝笑容,她不想看向里为自己愁眉锁眼,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他去年参加了省里的遴选,调到潭沙去了。”

“他去潭沙了?那你呢?”

“我之前就准备要考过去的。”

“等你考过去了,我那套房子到时候过给你,作为你的婚前财产。”

“我不要,我欠你的够多了。”向里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马上抿紧了嘴。

向野听到这里,突然满眼悲伤地看了看向里,没再说话。

她知道妹妹所说的“欠”,到底是欠什么,物质上的亏欠,总是可偿可还的,但是割裂血肉的亏欠,只会给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负债感。

她不希望向里背着那么大的包袱生活,所以在她那里,谁都不能再提“那件事”。但是向里突然提起来,她却发不出脾气,只觉得心痛。

从小,她对这个妹妹百般爱护,在这之前,她之所以那么卖命地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向里。

向野从大学开始做兼职,拼命赚钱,却从来没想过要为自己积蓄些什么。她一直都很舍得花钱宠这个妹妹,从衣服鞋子到皮包首饰,还有那辆和自己同款的车,只要她能给的,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塞到向里的手里。

“姐,你今天直接回家吗?要不要在我那里住一晚?你看起来很累,又开了这么久的车。你这么回去,我不放心。”向里挽着向野走出了食堂。

“我得早点回去,妈还等着审我呢。”向野看向上庸旅游局办公楼外的宣传栏,上面是关于上庸风土人情的说明介绍。

作为生长在上庸的土著,向野看着这些宣传栏上的图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家乡的了解,简直到了无知的程度。她的视线从那些图文上匆匆掠过,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一些火花。

这个时候的向野,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回老家”是一个选择,但还不是当时的她唯一的选择。那时的她还无法预料到,未来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将会经历些什么。

从上庸去往沵湖的路上,道旁是绿意葱茏的层峦叠嶂,一呼一吸都是充满负离子的鲜氧,绵延的山河风景,涤**着来自都市的浊气。

打开车窗,寒风簌簌,吹走了向野所有的倦意,她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的清醒。但是让她变得更清醒的,是李弋的那通来电。

“你还没到公司吗?”李弋翻着向野熬夜做完的方案,冷冷地问她。

“我回家了。”

向野的语气格外平静,她已经习惯了,李弋好像一走进公司就可以立刻变得“冷血”,她感觉他刚摆脱了资本家,就拥有了资本家的习性。

李弋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说了隔壁那家公司几个小时前发生的猝死惨事,让他感觉到震惊的另一件事,是向野居然没有准时上班。

“下午三点,新客户过来,团队见面会你来负责。”李弋言简意赅地发号施令。

“我回老家了。”

向野发现李弋并没有听懂自己的上一句话,想着“我回家了”的确有歧义,只好一字一顿的再说一遍。

“为什么没听你提前报备?工作交接了吗?回去几天?”

向野把车停到路边,听着李弋在电话那头的三连“拷问”,只能无奈地冷笑。

她突然烦透了李弋从大学开始,就给她灌输的这些职场规矩。无论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他好像只在乎这件事会对他自己、对公司产生什么不可控的负面影响。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她现在只是想多活几年。

“昨天那个黑茶品牌的方案,调整完已经发送给项目经理了,不会耽误今天的提案。从 15 年到昨天晚上的,我所有的工作资料,已经分类整理好拷进了两个红色硬盘里,硬盘就在你办公室桌上。我的工作我想不到可以交接给谁,只能劳烦你再做分配了。”

“你怎么了?”

听到这里的李弋终于意识到了向野的反常,这不是他熟悉的向野。

“我辞职,我退出,我不干了。”

向野看向车窗外,山脚下那位挥鞭赶牛的老农,对着前面的老黄牛,又厉声呵斥了一句。

她觉得眼前这场景实在是过于应景,也觉得自己再那么干下去迟早也会被担架抬出去。她不想再强撑了,而且她也早就已经熬过了那段必须为钱卖命的日子。

“向野,你不是这么任性的人。”

李弋太知道怎么戳她的软肋了,他有点惊讶,但是并不惊慌。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

“辞职我不会批的,我会跟他们说你休年假了。”

“我们分手吧。”

向野说完,轻呼出一口气。她曾经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艰难,但是真正脱口而出的这两秒,她觉得无比的畅快。

就像是一个习惯被摆弄的木偶,亲手把自己身上的提线咔嚓剪断的那种畅快,她对他积攒的那些失望,终于爆发了。

电话那一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在这个锐气横溢的男人眼里,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是就在向野说出这句话之前,他曾经一度认为,向野不会离开他,或者说,向野根本离不开他。

“你先冷静一下。”

李弋直接挂断了电话,辞职或是分手,他都不会同意。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表现出一丝伏低的迹象。他看到管理层微信群里发出的会议通知,径直朝会议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