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露白抬手准备开灯的动作顿住。

她侧转回头看向姜照雪,疑惑:“什么快递?”

姜照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极力调整出平常的声线,说:“应该是明妍寄来的,是一支录音笔。”

她把掌心里握着的录音笔摊开给岑露白看。

岑露白扶在开关板上的手无声地垂落下来,笑意敛去,神色里浮起了丝丝姜照雪分辨不清的情绪。

好像并不是很惊讶,甚至称得上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姜照雪高高悬起的心脏重重下坠,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强忍着惶恐,故作轻松地求证:“她录音笔里说,她的丈夫李炎,是你雇佣去勾引她的。我们的婚姻,是你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想象力好丰富,好离谱是不是?”

她努力地在笑,笑得僵硬。她在心底里乞求,露白,告诉我,都是她胡说八道、胡言乱语,告诉我,不是她说的那样。

哪怕只是骗骗我,哄哄我也可以啊。

可岑露白却只是颤了颤睫,半晌,哑声说:“我可以解释的。”

一刹那间,姜照雪的心沉入谷底,强忍已久的泪水顷刻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也被戳破了。

她试图紧咬下唇平复自己要泄出的狼狈眼泪,可肩膀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空气中只余下她低沉的鼻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声。

岑露白心如刀割。

她快步走近,想要安抚:“濛濛。”

姜照雪颤声:“你别过来。”

一息之间,她仿佛又变回了最初相识的那个模样,竖起全身的软刺,防备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她用不稳的声线问她:“所以从头到尾,小遥都是知道真相,冷眼看着我配合你演戏,为你出谋划策,帮你一起下套骗我是吗?”

岑露白被钉在原地,无言以对。

她应不出那一声“是”,更说不口那一句“不是”。她有很多的理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让人勾引明妍,可唯独辩解不了,在这一场协议的婚姻里,她确实为了自己的私心,默许甚至授意了岑遥对她的欺瞒。

姜照雪在她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她很轻地苦笑,像是心灰意冷到了极致,反而趋于平静。

只有眼泪还在诚实地泄露着她的痛楚。

她说:“露白,你知道吗?在你回来以前,我即使是听到了录音,有过一瞬间的怀疑,我也一直在心里为你开脱,为你辩解的。我想着很多事应该都只是巧合,明妍可能是受人指使,设计污蔑你的。我认识的岑露白,我爱的岑露白,哪里会是做这些的事的人?”

“我想她应该是有谋算,却也有原则,有野心,却也有底线,骄傲矜贵,却从不傲慢,比谁都更懂得尊重和珍惜的人。”

“她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她有多爱我,多尊重我,我比谁都更清楚的。”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她渐渐哽咽,一字比一字说得更轻。

岑露白站在水晶灯投下阴影里,眼尾也浮起了淡淡的红色。

她站得很直,像风雨里的细竹,大雪下的冷松。

一身傲骨,满身萧索。

她声音也染了涩意,问:“如果都是我,都是真的呢?”

“磊落和卑劣都是我。算计你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呢。”

她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是姜照雪从未在她脸上、也以为此生不可能在她脸上见到的泪光。

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濛濛,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一直骗你。我盼望着有一天你可以知道全部的我,也能爱全部的我。”

她说到喑哑,情真意切,姜照雪的心像被人撕裂成两半,剧烈地痛起来。

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没办法不心疼她。

可是,她要她怎么相信她,怎么接受她啊。

她崩溃地吸气,哽声说:“可是你已经伤害了我啊。”

她泄露了一声哭腔,撇开了脸擦眼泪,说:“岑露白,你知道我有多庆幸能够遇到你吗?我以为你是可以与我共度风雨,甚至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可原来,所有的风雨都是由你带来的,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能够告诉她真相,明明如果真的喜欢她的话,可以在一开始相遇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追求她的,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做这样的事?

“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笑话。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小丑,被你和岑遥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不知道在我转辗反侧,纠结爱你却不敢爱你的时候,你们洞若观火,看我步步深陷,是什么样的想法?”

“是在高兴计划的顺利,还是在观赏我扭捏的姿态?”

“你究竟是爱我呢?还是想占有我、征服我?”

“我想不明白。”

“露白,你让我怎么说服我自己?怎么相信你?”

“我甚至不知道你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哪一个表情是真情流露,哪一个是逢场作戏。”

“你要我怎么办?岑露白。”

岑露白眼眶里水汽氤氲。

她走近了,蹲在姜照雪的跟前,仰望着她,想抱她却不敢,人生中少有的低头,少有的笨口拙舌。

她说:“濛濛,明妍不是好人,她从没有想过要和你走到最后,我不想你一直受她蒙骗。”她试图组织语言辩解。

姜照雪却是摇头:“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啊。”

不论如何,谁都没有权利傲慢地以自己的权势去凌驾别人,操控别人的人生、践踏别人的尊严。

她以为岑露白的出身,会让她更明白身不由己的恐怖和自由、平等、尊严的可贵的。

即使她和明妍走不到最后,那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而不该是像牵线木偶一样被人摆布,活在她们的一场戏,一个圈套里啊。

她接受不了岑露白这样的算计、也接受不了岑露白因为所谓的“明妍从来没有想过和你走到最后”这样主观的判断就找了一个那样不堪的人去葬送一个人的一生。

她接受不了这样阴戾的岑露白,也分辨不清岑露白所谓的爱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对岑露白的认知崩塌了,她重建起的对爱情的信仰、对爱人的信任,全数都被摧毁了。

一句话,让岑露白满腹酸楚、满腔的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像是狡辩。

说得再冠冕堂皇,她算计她,都是辩无可辩。

她哑然:“对不起。”

姜照雪崩溃到麻木,筋疲力尽。

岑露白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应该是高钰生日宴那边在催她们了。

姜照雪不看岑露白,说:“我今天就不去了,我现在很乱,你让我冷静一下。”

岑露白红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她垂下头,由着手机响铃,注视着地面上她们交融的身影和沙发上姜照雪隐约的泪渍,半晌,只答应:“好。”

姜照雪站起身,过于隐忍的哭泣让她有些缺氧,她两眼发黑,踉跄了一下,却推开了岑露白伸出想要搀扶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地回到了房间。

她关上门,靠着门板,面对着满房间里她们的回忆、岑露白的身影,终是再也无法维持住坚强,脱力滑坐了下去。

像一盆炭火在烧得最旺的时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浇灭了。

余温和残烟还在做一场不肯醒的美梦。

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可咬着膝盖,痛意已经剜骨钻心了。

她终于克制不住,低声地呜咽出声,哭到全身发抖,呼吸不畅。

一门之隔,岑露白笔直地站立着,听着她的哭声,手心全是指甲印出的深深浅浅的血痕。她眼底也有泪要溢出,却抬起了头,习惯地忍住了。

很久以后,姜照雪收拾了行李出来,岑露白还在她的门口。

从恩爱不疑到相顾无言,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

荒诞又讽刺。

她张了张口,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她低哑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岑露白喉咙动了动,声音也是哑的。

她说:“你不用走,我去老别墅。”

姜照雪摇头,清清冷冷:“这里是你家,没有道理我留下,你出去。”

“你家”。岑露白心口涌起细细密密的锐痛。

她颤了颤睫,轻声说:“也是你家。”

姜照雪眼底又有水光盈起,岑露白摇头,坦白:“我们结婚协议和财产公证的公证流程没有走完,协议都不作数的。按照法律,我名下的所有财产,你都有一半的处置权。”

姜照雪震惊到失措。

岑露白说:“我没有什么能证明我自己的。能给你的,也仅此而已了。”

姜照雪怔在原地。

她忽然彻底分不清自己心头的情绪,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心疼她多一点还是害怕她多一点,是动容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

是该继续沦陷,还是该及时清醒。

她泪水滚落,失神问:“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事?”

岑露白注视着她,眼底全是温柔的光。她说:“没有了,我对你,再没有任何保留了。”

姜照雪无意识地后退,百味杂陈,情凄意切,全身的情绪都像被抽空了。

她推动行李箱,还是要走,岑露白眼底的光渐渐黯下。

她叫她:“濛濛。”

姜照雪的脚步微顿。

岑露白问:“你是不相信我爱你,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我?”

姜照雪鼻腔酸涩,泪腺再次失控。

她答不出来,只能痛苦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

岑露白的喉咙里泛起甜腥味。

外面的风雨好像侵袭到了这套房子里、她们两个人的心里。

冷冰冰,凉飕飕的。

岑露白答应:“好。”

她说:“我让司机送你。”

姜照雪却想起了什么,倏忽间怀疑,所谓的司机接送,是否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有好多次,她的回来和出现都太巧合了。

她不想用这样的想法揣测岑露白的,可悲哀的是,岑露白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没有底气说服自己了。

她防备地拒绝了:“不用,我打车走。”

岑露白动了动唇,终是没再发出声。

姜照雪走了。

关上门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再去打扰明妍了。”

岑露白眼里的光熄灭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静默地伫立。

墙上挂钟无声地走针,客厅茶几上,手机不懈地震动,远远的另一侧,窗帘遮掩的角落里,藏着一张装帧精美、她珍藏多年的工笔画——

一副张文永的墨宝。

一张她们第一次在美术馆遇见,姜照雪为她据理力争时,背景长廊上挂着的画。

是她准备今晚参加生日宴后,借由高钰的调侃顺其自然地向姜照雪坦白一切后,姜照雪如果能接受,她要告诉她的答案——关于她为什么喜欢张文永的画的答案。

姜照雪也许不会想知道了。

岑露白从来挺直的背垮了下去。

她的泪,终于落了下去。

她久久地伫立于黑暗之中,像一尊被人遗弃于荒野的地标,被黑夜渐渐吞没。

对不起,冒犯了你。

对不起,未经同意,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