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面后,雨势稍小,四个人再次出发。按照计划,她们今夜本可以抵达藏区省会朔城,没想到冒雨前行,没过多久,大雨便再次倾盆,席卷天地,道路能见度愈来愈低。

司机不得不放缓车速,转播从蓝牙耳机里听到的的实时交通广播:“前面往嗒达的路段发生山体滑坡,有桥坍塌了,正在抢修,我们可能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了。”

“啊。”岑遥发出短促的惊叹,下意识地回头看岑露白。

岑露白打量车窗外群山环绕、雨雾弥漫的景象,问:“今晚这雨会停吗?”

司机对这条路上这种极端天气已经见怪不怪:“估计不会,看天气预报,可能要一直下到凌晨。”

岑露白蹙眉,姜照雪也心有顾虑。

因为能见度不足的问题,她们前两天刚在陡峭的琅江山道上差点与来向的大车发生碰撞,午夜惊魂了一次。不论行程如何安排,安全始终是第一位。

她望向岑露白,岑露白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提议:“要缓一缓吗?雨停了再走?”

姜照雪和岑遥都没意见。

于是三个人决定临时改道去二十分钟车程外的巴索村避雨。

巴索村是这条路上一个小县城下辖的自然村落,素有边塞江南的美称,是不少摄影爱好者的取景天堂。

由于时间关系,她们本来是不打算来这里的。

大雨中,巴索村烟笼雾锁,绿草葳蕤,阡陌纵横,漫山遍野都是盛放的绯色桃花,犹如游戏CG图里才会有的缥缈幻境。

饶是这一路以来已经看过太多的胜境,此情此景还是令姜照雪、岑露白和岑遥心旷神怡。

“可惜雨太大了,不能下车拍照。”岑遥惋惜。

姜照雪心有同感,但还是安慰:“也许就是下着这样大的雨,才能有这样的美景。”

岑遥想想:“也是。”她又高兴了起来。

两人都降下车窗,从车里往外拍,能拍一张是一张。

岑露白看着她们俩莞尔。

四人自绿茵丛中开辟出的小道上穿梭而过,选择了一家视野最开阔、景致最曼丽的家庭旅馆入住,打算如果雨停得早就吃过饭后继续前行,雨停得晚就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早再走。

由于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三人登记好入住,约定先休息,六点钟再一起出去吃饭。

“要是耽误了,后天来不及去拉措寺会不会可惜?”刷门卡进房间时,岑露白突然问。

姜照雪微愣,随即笑说:“我不会,你会吗?”

其实风景到最后都是大同小异,重点早已经不是她在看什么风景,而是她在和谁,度过着怎样的时光。

岑露白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笑:“我也不会。”

她推开门,把路让给姜照雪,跟在她后面进门。

这间家庭旅馆的装潢虽然不比先前她们住过的那些酒店奢华精致,但胜在干净整洁,阳台外便是云雾缭绕的雪山远景和极尽妍丽的桃色花海。两人都挺满意。

岑露白放好行李,给手机连上充电,便推开阳台的门,极目远眺。

姜照雪从洗手间出来,看到的便是她长身玉立站在门边,侧颜如画,隐有出神的模样。

太过平和,也太过可亲近,姜照雪心不自觉摇**。

她在原地踟躇两秒,攥了攥指节,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眺望雨幕中的原野和桃林。

岑露白侧头看她,乌眸深邃,有笑意浅浅。

“其实我不太喜欢阴天和雨天。”她主动开口。

姜照雪偏头:“嗯?”

岑露白说:“容易影响人的状态。”

姜照雪点头,大概能领会。

陵州的三四月也总是阴雨连绵,湿哒哒的。有一年大学清明回去扫墓,正好没课,多留了几天,那几天连日阴雨,哪里都冒着湿气,也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昏昏沉沉。

“不过今天例外。”岑露白补充。

姜照雪迟疑:“嗯?”

岑露白笑意明显了些,示意:“你看对面。”

姜照雪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语移动。

旅馆正对面是一树树盛放的桃花,桃花树下有一栋民居,民居的院子里,落雨的房檐下,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五六的小女孩正在与一个穿着当地民族服饰的老人嬉闹。

像是在玩翻花绳的古老游戏。

一只黑色的小狗趴在她们脚下,时不时地摇摇尾巴,舔舔她们的脚丫。

是再寻常不过,也再温馨不过的场景。

姜照雪忽然想到什么。

果然,岑露白说:“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那时候,我外祖母也教我玩过翻花绳。她还喜欢在下雨天给我讲故事,我经常一边听她说,一边听雨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语气里有很淡的怀念,姜照雪听得分明。

她心上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和柔软。

犹豫再三,她没有忍住,咬唇问:“可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吗?”

岑露白低眸,有好几瞬没有说话。

姜照雪心不自觉提起。

怕是冒犯,她几乎要萌生退意了,岑露白终于开口:“你最近对我好像很有好奇心?”

她伸手轻撩她耳侧被风吹乱的发,深深地望着她,不像是被冒犯的不悦,倒像是隐有深意的探究。

甚至是逗弄。

姜照雪喉咙发紧。

岑露白这算不算是在撩她?她心跳怦然,险些要败下阵来,逃避说“不方便也没关系的”,可想到中午吃面时确定的那件事,她又生出点底气。

她鼓起勇气,第一次试图撩回去,玩笑:“不可以吗?”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这什么自以为是、恃宠生娇的语气。羞耻感爬过全身,她脸红到脖子,不敢再细看岑露白的表情,转开了头,状若自然地望着远方。

岑露白会不会觉得她莫名其妙、没有分寸?

岑露白却在她的心跳声中回:“当然可以。”

她似乎在笑,语气低柔。

姜照雪心一下子落到实地,甜意蔓延开来。她努力地要藏住太过不矜持的笑,却还是有喜意从眉梢眼角泄露出。

岑露白跟着扬唇。

她手落在姜照雪的肩上,停靠两秒,克制地收回,蜷起五指,和她一起远眺:“我七岁以前,只见过一次我父亲,几次我母亲。”

姜照雪不自觉屏住呼吸,回眸看她。

岑露白神色平淡,语气没有起伏:“我母亲怕把我交给岑家以后,就会被岑家抛弃,所以在庄心云还没有怀岑潜前,岑家对外公开了我的存在,想把接我回去时,她一直找借口推脱。她希望着有一天能够借由我,甚至,借由她再生一个孩子,成为岑家真正的女主人。”

“可惜,她如意算盘没有敲响。最后,岑家连我也不需要了。”

“她自知无望后,就放弃我,放弃岑家,把我交给我外祖母,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

“逢年过节,很偶尔的,她会想起过来看看我们。”

“四岁的时候,她出意外去世了,我便与外祖母相依为命,生活在老别墅里。”

姜照雪目不转睛,听得专注,神色里有自己没有察觉的心疼。

她疑惑,岑遥呢?岑遥不是她同父同母的妹妹吗?可她没有问出口。

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岑露白继续回忆:“我外祖母是读过书的人,早年守寡,很辛苦才把我母亲拉扯长大。忙于生计,她没有多少时间陪伴我母亲。后来,她一直很后悔我母亲小的时候,没有好好教她,没有让她知礼明德,以至于自己毁了自己一生。”

“所以带我的时候,她很尽心,也很用心。”

“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读书认字。她说女孩子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子更是。”

“不仅是身体上的保护,精神上也是。”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她生病以后,自知没有多少时间时在病**教我的最后一句诗。”

“我那时候不太懂那句诗的意思,她让我背了好几遍,说‘现在不懂没关系,记住就好,不管以后在哪里,想她的时候,就想想这句话’。”

“一直到她快去世,岑家人领我去见她的最后一面,她还是特意又让我背了一遍。”

“自能生羽翼,不必仰云梯。”

姜照雪动容。

她望着岑露白。窗外风雨晦暝,岑露白面如明玉,山眉水眼,仿佛风雪中不败的梅,风雨中挺拔的竹,凌霜傲雨,清绝明净。

姜照雪想:确实总有人会洗去生来的泥土,站在云端与诸神共舞。

她启唇,由衷说:“我觉得你做到了。”

岑露白侧目,半晌,她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否认:“没有。”

像是自嘲,她说:“我如今所有,也不过是依托岑家。”

姜照雪急切:“就算没有岑家,凭你的能力,不论做什么,你也一定能够做得很好很出色,有所成就的。”

岑露白敛睫,眸光幽深,静静地凝望着姜照雪。

“对我这么有信心?”她红唇微扬,语气里笑意明显深了。

姜照雪咬唇,反应到了什么,有点耳热。她低眸笑,细声反问:“干嘛?你没自信吗?”

比刚刚的那一句反问要更自然娇俏许多。

岑露白移不开眼,轻声笑。

气氛轻松起来。

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心照不宣的因子在流动。

岑露白吐露:“后来,我又遇见了一个人,她让我领悟了另外一句话。”

姜照雪听出一点不对劲,闷声问:“是……你以前喜欢过的那个人吗?”

岑露白眼波和柔,牵唇说:“不是。”

是她一直爱着的人。

姜照雪心上阴云顿散,抬头问:“什么话?”

岑露白定定地望着她,几秒后卖关子:“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姜照雪:“……”

她不满,越发自然地嗔她:“吊我胃口。”

岑露白挑眉,学着她刚刚反问的语气,问:“不可以吗?”

姜照雪:“……”

两人相视几秒,姜照雪到底不敌,撇开头笑:“可以。”

甜意再也藏不住地溢出唇角。

两人一左一右地倚靠着门框,一起望着远处漫山的桃花笑。

窗外风疏雨骤,室内,春光乍泄,一切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