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灯光亮起,演员退场,姜照雪和岑露白也从舞台搭建起的精妙世界里抽身出来。

观众席上人群纷纷起身离席,摩肩擦背,姜照雪和岑露白夹在中间排的位置上,行动不便,相视一眼,都没急着走。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们才不紧不慢地站起,闲适地往剧场外走。

岑露白稍稍落后小半步走在姜照雪的外侧,提醒她要小心台阶。

“要去后台要签名和合照吗?”她体贴地问。

姜照雪意外,摇了摇头:“你想吗?”

岑露白淡笑,也摇头。

两人都没有需求,出了剧场便径直往剧院外走。

夜深了,迷蒙的细雨还没有停,温度似乎比进去前更低了。冷风穿门而入,袭面而来,把姜照雪心绪里那一点因话剧而升起的余热也吹散。

刚刚看的话剧,聚焦的是一个动**时代里一户富商家庭里的动**一夜。城市里一场战争一触即发,有能力的人都想要出逃,躲开这一场祸事,乘船去往相对和平的另一块土地,可除开老爷、太太、少爷的三张船票外,未分配的船票却只剩两张。于是,被当做不那么重要的弃子们为了争夺这两张仅存的船票,开展了激烈的斗争,各显神通、各揭阴私,在真正的存亡之际,把丑恶的人心显露无疑。

整个故事,沉重又绝望、荒诞又搞笑,极具讽刺意味。爱情不是这场话剧的重点,可看完这场话剧的人,却无一不为那一点篇幅不多却浓墨重彩的爱情动容——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与妓女出身的姨太太,两个平日里最被轻贱、被认为最不洁净、最不会有真情的女人之间惺惺相惜、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感情。

像泥沼中盛开的百合、死地里开出的玫瑰,那样干净、那样弥足珍贵。

是整场话剧里肮脏人性中唯一的那么一点美好。

话剧的最后一幕,是戏子出身的姨太太费尽心思抢夺到最后一张船票,骗妓女出身的姨太太有两张船票,让她先上船,而后自己独站在码头目送着她远去的画面。

暗夜里,巨轮载着她心爱之人驶向和平与黎明,而她愿为此永陷黑暗。

“如果再也不能相见,那盼你早安、午安、晚安,顺颂时安。”

是戏子姨太太留给妓女姨太太的最后一句话,化用了《楚门的世界》里的台词,姜照雪很熟悉,可那时那刻作为话剧的最后一幕出现,姜照雪却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有一种向死而生、极具张力的美感。

隽永深长,炽热无私,涤**人心,是她年少时最向往的那种爱情。如果她年纪再小一点,大概会很难如此冷静地走出这场戏。

可剧是剧,现实是现实,她现在已经能分得清角色和演员,故事和人生了。

她把自己的双脚紧紧地绑在现实人间的地面上。

岑露白与她交流:“觉得怎么样?”

她点头:“挺好的。”

她直觉话题危险,与岑露白探讨故事节奏、演员技法、舞台灯光、布景……各个方面的看法,下意识地保留了关于爱情这一方面的探讨。

岑露白有所察觉,眼眸晦了晦,微微扬唇,没有点破。

两人漫步到剧院大门外,岑露白关心:“饿吗?要再去吃点什么吗?”

姜照雪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我还好,你呢?”

岑露白莞尔:“我也还好,那我们回去?”

姜照雪没意见。

岑露白便取出手机,打电话让汪平把车从停车场开上来。

电话刚刚挂断,屏幕还没暗下,一个电话就恰巧进来了。

姜照雪扫到,是周妈的电话。

岑露白接起,应了两声,眼眸渐渐沉下。

姜照雪笑意不自觉跟着淡下。

岑露白说“没事,你别担心,我马上过去”,而后挂断了电话。

姜照雪用担心的眼光看她。

岑露白解释:“周妈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我让汪平送你回去,我打车去一趟医院,好吗?”

她眉目依旧是沉着的,但语气很温和。

姜照雪揪心:“严重吗?”

老人家最怕摔了。

岑露白话语微凝:“现在还不确定,应该是腰椎骨折了,要动手术。”

她撑起伞,一副要送姜照雪出去上汪平车的模样。

姜照雪表示:“我和你一起过去。”

她可能什么忙都帮不上,但两个人也许总比一个人要好一些。

况且,想到除夕那一日老人家慈爱的笑脸,她也没办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去睡大觉。

岑露白不太赞同:“可能要处理到很晚。”

姜照雪坚持:“没关系,再说了,这个时间段不好打车。”

北城本来要用车的人就多,剧院的位置又偏,这么晚了,又下着雨,就地根本拦不到车,在APP上打车,光是排队都不知道要排多久。

“不管是郑叔还是其他人,再开过来也要时间的。”她补充。

岑露白蹙眉,像是权衡了一下,终于让步:“那好吧,耽误你休息了。”

姜照雪用眼神示意:客气了。

两人很快上了汪平的车,报了周妈所在的医院的名字。

“去附属第二医院。”岑露白吩咐。

姜照雪脑子猛地嗡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后悔,但很快就掩饰了下去。

她说服自己,这种情绪,在此刻无足轻重。

一路上,岑露白一直在打电话,联系附属第二医院的院方、更上一级的医科大附属医院专家、岑遥、之后可能需要用到的护工……方方面面,她始终冷静而周全,有条不紊。

姜照雪本来还想安慰她的,可她看着她沉静的眉眼,连自己本来跟着慌乱的心都逐渐安定了下来。

好像只要有岑露白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处理不好的事情。

她的言语,在强大的岑露白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用自己无声的存在给予岑露白不知道是否真的被需要的力量。

三十分钟后,车子在附属第二医院急诊部的门口平缓停下。

熟悉又陌生的红色招牌在姜照雪的眼里闪烁,往事忽然像刚刚车窗外飞速略过的街景一样,影影幢幢地朝姜照雪压来。

姜照雪下车,在原地迟疑了几秒。

岑露白不动声色地看她。

姜照雪回神,若无其事地抬脚走进了这个她曾经往返过数百次的地方。

岑露白敛眸,跟了上去。

深夜的急诊部,安静而忙碌。姜照雪轻车熟路地带着岑露白进到了急诊病房,找到了病**躺着的周妈。

周妈是下雨后出门扔垃圾时滑倒了,当场腿和脚就动不了,站不起来了,在细雨中瘫坐许久,被路过的好心人打了120送来的医院。

本是不想惊动岑露白的,可医生检查后说她腰椎是爆裂性骨折,很严重,最好要做手术,她寡居多年,也没有孩子,身边没一个能商量的亲人,这才没有办法地打岑露白电话询问意见。

没想到岑露白在北城,马上就过来了。

“又麻烦小露你了。”老人家躺在病**,神志是清醒的,脸色却十分惨白,“这么晚了,还让你们小两口跟着跑一趟。”

她语气里全是内疚。

岑露白摇头,眼神温和,不顾忌她手上的脏污,摸了摸她的手,只关心她:“现在会很难受吗?还疼吗?”

周妈眼皮颤了颤,眼角一下子有泪淌出。

“不疼了,不疼了。”她轻喃。

床边站着的几个医生之一表示:“先挂了止痛消炎药的。”

姜照雪和岑露白稍稍安心。

有电话进来了,是刚刚联系过的医科大附属医院的专家也到了,岑露白看姜照雪一眼,示意:“我先出去和医生们谈谈。”

姜照雪配合:“好,你去吧,我留在这里陪周妈。”

岑露白点头,和几个特意被叫来的医生一起出去了。

姜照雪走近了些,站到床头边上,柔声关怀周妈:“要喝点水吗?”

周妈摇头。

她精神还好,关心姜照雪她们原本是在做什么,是不是打扰到她们的夜生活了。

姜照雪一一应了,温声细语地宽慰她“没有、没事、没关系的”,关心她湿着头发冷不冷,给她擦脸,和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袋药水要挂完了,姜照雪按床头的铃叫护士,护士没出现,姜照雪准备出门去找,刚转过身,就看见岑露白和一个护士一起进来了——是明妍父亲当初住在这里时的管床护士。

遥遥相望,护士也愣了一下,明显是认出她了。

“挂完了?还有一袋,我换一下。”护士和岑露白一起走近,朝她笑了笑。

姜照雪僵硬地点头,一瞬间又有那种置身过往、无地自容的感觉。

明妍的父亲当年出意外后就是在这家医院救治的。站在这间医院里,她曾数度被明妍恐同的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歇斯底里地驱赶、不留情面地数落,几乎把这辈子没听过的难听话都听尽、没丢过的脸面都丢完了。

科室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这个鞍前马后,却始终不被待见、被骂没皮没脸的异类。

这么久以来,她不愿意来医院,就是害怕这些记忆再被钩沉起。她害怕医院这过分犀利的白光、光洁的地板,再次倒影出那个被人用眼光活剥着的、卑微的、难堪的、褴褛的自己。

她看着对方利落地更换药水袋,说不出一句寒暄的话。

倒是对方换完了药水袋,转身要出去之前,忽然对着她眨了下眼,夸赞:“你太太很漂亮,你们很般配哦。”

眼里是全然的善意。

姜照雪愣了愣,紧绷着的神经忽然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

即便婚姻是假的,她好像也在这善意的祝福里找回了一丝破碎的自尊和体面。至少她站在岑露白的身边,以爱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她觉得自己虚荣、可笑,居然需要用这个来装点自己,可启唇应“谢谢”,却还是忍不住鼻腔微酸,唇角泛笑。

好像终于能够不当鸵鸟,在这里、在一场黑色喜剧里,挺起脊背、抬起头、扯出一抹笑直视过往了。

她释怀了。

发自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