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从两人交握着的指尖传来,姜照雪有一瞬间觉得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不知道是手、是耳朵,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但还没等她不自在地挣动指尖,岑露白先她一步松开了手。“小心车。”

她单手抄在大衣的口袋里,继续朝前不疾不徐地行进。

老大爷摇摆的电瓶车晃晃悠悠地从她们身边驰过,姜照雪意识到刚刚那一句“岑太太”应该是岑露白的调侃。

果然,岑露白说:“今年的春节要麻烦你提前几天回北山了,岑捷孩子还没满月,婶婶常去探望,爷爷觉得家里春节置办东西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希望你能回去帮几天忙。”

岑捷就是岑遥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堂妹。

姜照雪没有犹豫:“好。”

岑家高门大户,岑汉石这一支本身人丁不旺,可旁支人却不少,每到春节这种大团圆的日子,平日里走得近的几家旁支就会应邀举家到北山庄园一起过除夕,半是攀附半是图热闹。再加上生意场上人情往来的朋友,一近年关,接下来的那几天,北山庄园可以说是门庭若市。

要把这些人都安排好、招待好,确实是一项大工程。姜照雪去年就在心里感慨过。

岑露白说:“我会让遥遥在家里帮忙,尽量不多占用你的时间。”

姜照雪投桃报李:“没关系,我过两天就放假了。”说完,她想到了什么,又腼腆地弯唇,半开玩笑:“希望我帮的不是倒忙,不会给你添麻烦。”

两人站在巷口等司机把车从马路对面开来。

午后阳光温暖,把她们的影子拉长、靠近。

岑露白听得出来,姜照雪这次的情绪是真实的、有温度的,不是以前那种礼貌而疏淡的客气。

像坚冰稍有消融的迹象,冒出了一点可爱的白色热气。

“不会。”她噙着笑应,动了动脚,影子也跟着动了动。

偎依在一起。

接下来到年前的日子,岑露白果然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忙得脚不沾地,姜照雪几乎只有在晚上才能见到她。但对比过去一年多整周整周都不见岑露白影子的日子,姜照雪甚至生出一种她最近好像闲下来了的感觉。

年廿五,姜照雪去岑家北山庄园住的前一晚,两人在书房里各自忙碌。近十一点,岑露白忙完了手头的事,合上笔记本,轻揉眉心。

灯光在她眼底投下暗影,她神色间有淡淡的疲倦。

姜照雪翻译完手中文献,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最近不出差了吗?”

岑露白揉眉心的动作停住。她抬起头侧过脸,手自然地支在下巴上,托腮看她:“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她乌眸里漾着清浅笑意,像波动的湖泊,让她工作时冷凝了一晚的眉眼都生动了起来。刚刚那一点点疲倦恍若姜照雪的错觉。

姜照雪长睫扑闪,有不自知的吞咽动作。

她避开她的眼,解释:“没有,就是你之前好忙,一直不在家,最近有点不一样。”

岑露白盯着她耳垂上在灯下闪耀的猫耳型耳钉。很可爱。刚刚进门时就发现了。

她应:“最近北城这边有项目,我自己负责跟进。之后公司业务重心调整,我应该不会那么频繁地出差了。”

姜照雪没有怀疑。

岑露白公司的事,她一点不懂,也一点都不好奇。那是岑露白的私事,岑露白因为合作需要,愿意告诉她多少,她就听多少,从不越界。

“那挺好的。”她有分寸地止住。

岑露白礼尚往来,也多问了一句:“容稚的事有后续吗?”

姜照雪稍感意外,这是从前她们从不会交流的话题。她没有隐瞒:“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有了。谈殊如也和对方打过招呼,这件事彻底了结了。”

岑露白沉吟:“那她还好吗?”

姜照雪想了想,斟酌着说:“应该还好。我今天中午和她一起吃的饭,她心情看起来挺平静的。”不悲不喜,和事情没发生前差不多。

不知道谈殊如和她说了什么,容稚也没有和她多透露关于谈殊如的感情私事,只是说谈殊如和那个男的彻底结束了。那个男的也和谈殊如道歉了。

岑露白点点头,像是跟着放心,红唇弧度加深,忽然问:“所以耳钉是中午和她一起买的吗?”

姜照雪愣了愣,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耳垂,笑道:“是呀。”随即又欲盖弥彰,加了句:“容稚觉得好看。”

“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这是从前她绝对不会对她多说的,可能被姜照雪归类为无意义对话的话。

岑露白眼眸深了深。

“不会。”她由衷答:“眼光很好。”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岑露白亲自开车陪姜照雪回岑家北山庄园。

结婚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岑露白在中间帮忙周旋,姜照雪总共没有回去过几次北山庄园。北山庄园现在主要是岑露白爷爷岑汉石在住,占地面积巨大,庄园内风景怡人,是由国内外知名设计师共同打造的,无论是春日听雨还是冬日观雪,都是赏心悦目、别有意境的。

可姜照雪打心里对那里有些抵触。

岑家的人,不比她爸妈好糊弄,一个个都是不显山露水的高人,看似平常的闲聊,也往往藏着机锋和暗套,让姜照雪事后回想时出一身冷汗。所以她每次去都要重新做心理建设,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如上战场。

快到庄园时,岑露白才像突然想起来一样,打着方向盘,冷不丁地提了一句:“对了,我妈带着岑寅回来过春节了,这段时间也都在庄里。”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姜照雪被炸懵了。

她还没有见过这个名义上的婆婆,岑露白和她婚礼的当天她都没有露面,岑露白只说她在国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她便也没有多问。

见岑汉石、岑露白婶婶、堂弟,包括岑遥他们这些岑家人之前,岑露白都给她做过仔细的介绍,提点过与他们相处时要注意的细节。此时此刻,又突然冒出了一个婆婆和侄子,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可能是她的表情太无措了,岑露白眼底泛起温柔。她又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像是安慰小猫,一触即放。

“不用担心,你们接触不会很多。我和他们不太亲近,你等会儿打招呼的时候叫她一声,以后再碰到时,礼貌笑笑就好。”她淡淡地说,“她应该也不太爱听你叫她妈。”

姜照雪第二次被摸头,意外地还是没有生出反感,甚至关注的重点都不是这个。

她听不太懂岑露白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也不太爱听你叫她妈”?这个“也”字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迟疑地打量岑露白的神色,岑露白表情一如往常,眉目清隽,温和得体,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姜照雪收回眼,一知半解,却还是有边界感地应了一声:“好。”

岑露白也没再多解释。

不多时,车子驶入庄园,岑露白停好车,与姜照雪一同步入岑家别墅群的主宅。

别墅大厅里,岑露白婶婶正和一个姜照雪没见过的,保养得当、打扮雍容、神情漠然的妇人说着话。

姜照雪猜测那大概就是岑露白说的她妈妈庄心云了。

果然,岑露白和婶婶打过招呼后,视线就落在那个妇人身上,淡淡地叫了声“妈”。

那个妇人也淡淡地点了下头。

姜照雪跟着叫人,对方也不过是打量她几眼,毫无诚意地表达了一下当初她和岑露白结婚时她没能赶回来的歉意,而后给了她一个礼节性的见面红包。

态度不甚热络,半点没有见了女儿、女儿爱人的亲近感。

姜照雪没有马上接,用眼神询问岑露白,岑露白平静地点头,姜照雪才礼貌地收下红包,道了谢谢。

几乎没再说什么客套话,庄心云提醒岑露白岑汉石在楼上等她们,而后就表示要去看看岑寅有没有乱跑,起身离开了。像是不情不愿地被安排了一个参演任务,任务完成了,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席。

姜照雪和岑露白立在原地。

婶婶倒是热情,招呼:“小姜啊,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婶婶这两天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啊。一会儿上去给爷爷打过招呼后,你可要下来多帮帮婶婶啊。”

姜照雪温婉:“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婶婶的忙,还要婶婶多教教我。”

岑露白也一副疼惜妻子的模样:“要麻烦婶婶多照顾了。”

两人一唱一和,很有些真情侣的默契。聊了没一会儿,岑遥回来了,三个人正好一起上楼给岑汉石问候。

岑汉石年逾八十,不知道是不是经年劳累与中年丧子的打击,他看起来比多数的同龄人更要苍老憔悴,但骨相与气度依稀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丰神俊朗。岑家人各个好相貌,多少有些遗传自他。

近些年来,他身体不太好、腿脚不便,便渐渐隐于幕后,不常在公司和公众场合露面,但精神上依旧是一个很清明、很矍铄的老人。

姜照雪、岑露白、岑遥敲门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膝上盖着薄毯,独坐在棋盘前自弈。

见到许久不见的姜照雪,他的表情似比看见两个亲孙女时还要慈祥。

“小姜呀,你来得正好。”他朝着她招手,要她过来对弈解闷。

两个亲孙女,一个成日忙得不见人影,一个不通围棋的反倒被晾在了一旁。

任谁都看得出他对这个孙媳妇的喜欢。

外人都以为岑汉石是喜欢读书人、聪明人,不在乎门第,所以见姜照雪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得体大方、不卑不亢,所以心生喜欢。

只有岑汉石自己心里明白,他对她最满意的是,他看得出来她是真正心思单纯、心地善良的人。

岑露白身边需要这样的人。

他养大的岑露白,他心里清楚,岑露白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驯文弱的猫,而是一只始终收着利爪蛰伏的老虎,只待一个时机。

岑家男儿都不如她,岑家和百纳要继续发展壮大,大概还得靠她,可他还是不放心把岑家交给她。

岑露白越成长,他越看不透她。他怕她心里其实藏着芥蒂,像岑潜那样容不得人,他百年以后,她不会善待岑挺、岑捷、岑寅他们。

有姜照雪这样的人在她身边,兴许是一件好事。毕竟不信神佛的人,那日不也破例为她上了青枫山。

心底有情、有柔软的人,才像一个人。

不那么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