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炙热,仿佛不断吞吐的火球,光线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原野一望无际,却看不到青绿怡人的植物,目光所到之处是干渴龟裂的土地,以及即将死去的细弱萎苗。

数十名农人俯伏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名道士站在中间,背朝众人,仰头向天,一手捏着纸幡晃动,另一只手端着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

“别动!”低声的呵斥响起,那是一个妇人在管束自己的孩子。男孩也许是跪得膝盖酸了,悄悄爬了起来,却被母亲一把摁下,“法师正在求雨呢!”

男孩乞求的目光令人心中不忍,“娘,我饿……”

“住嘴!”一旁的父亲严厉地打断了他,一面自己连连磕头,生怕儿子的抱怨惹怒了上苍。

孩子不出声了,继续安静地跪在地上,然而不一会儿,他突然仰头,惊喜地叫道:“快看!云!”

果然,远处高岭上升腾起一丝黑云,慢慢向这里移动过来。连着三个月滴雨未落,而今终于见到了云影,所有人顿时都欢呼起来。道士精神也更加振作,念咒的声音更加威严。

黑云越来越近,还夹带着一种奇怪的声音。众人纷纷站了起来,没有人说话,空旷的田野之中静得可怕,令人窒息。云头压得极低,飞一般向这里合拢。

突然间,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叫了起来:

“蝗神!是蝗神啊!”

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油锅之中,四方炸响。黑气迅速弥漫在上空,那是数以万计、千万计的昆虫,带着翅膀鼓噪的恐怖声响,很快便降落在树上、田野上。人群惊慌失措地奔跑,道士自己也被纷乱的人群裹挟着,爬起又跌倒,但此刻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抛开故事的虚构成分,后世传颂的贞观之治其实开端于一种相当混乱而纷杂的局面之中。公元627年至629年,仅在这短短三年间,大唐帝国历经了政治动乱、灾荒、饥馑、战争的考验,尤以贞观三年为烈。那一年先有对突厥的用兵,后有持续了两年的关中大旱,接踵而来的蝗灾几乎令作为京畿后盾的渭河流域颗粒无收。长安城里到处都是逃荒的灾民,衣衫褴褛,有气无力地向着路人乞讨,孩子们则蜷缩在墙角,睁着眼,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局面似乎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看起来,再也没什么比这更糟糕了,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此后发生的事情险些成为一场地狱中的噩梦。

“瘟疫?”

“嘘!”

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并没有闲杂客人,便装打扮的校尉这才心事重重地开口,“前日巡查,城中多了五具饥民尸首,死状极其可怕。此外还有数人病重,症状都是一样。此事已经奏明圣上,军中严令不得散播,城内百姓尚未知晓。”

对面的酒肆主人露出了不以为然地神色,“真是瘟疫的话,瞒也瞒不住。”

“话虽如此,现在情况未明,京城中的精锐部队大半被调去各地平抑民情,只剩下北衙司的秦将军守护宫城。就算没有瘟疫,城中灾民数量如此之多,万一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尉迟方眼神一亮,道:“对了,李兄你精通医道,可有治病的法子?”

“不是有太医么?有他们在,却也用我不着。”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发现病患之后,便将他们带回去诊治。谁知几名太医联手,竟然无人知道病因源起,更不要说开方抓药了。”

“哦?”似乎来了兴趣,李淳风道:“是什么样的症状?”

“初起类似风寒,病人畏寒发热,颈中出现浅红斑痕;而后高烧不退,水米不进;等到过了三五日,斑痕颜色转为紫红,便丢了性命。”

“瘟疫成因复杂,昔日医圣曾留下施治之方,但人各异,病也各异,有时灵验,有时则难以奏效。——不说这个,太医是如何救治的?”

“正是试用了各种方法,却不见好转。目前我们带回来的病人已经死去四人,剩下二人还在苟延残喘。”眉头紧蹙,校尉道:“昨日来报,城中又发现了十数人染病,而且,这些逃荒来的人多半在京城并无亲眷,平日就露宿街头,难以计数。这样下去,迟早会波及全城。”

叹了口气,酒肆主人满面愁容,“若是那样,我这酒铺只怕也要歇业了。”

“李兄!”尉迟方没好气地道,“都到了这地步,你还只顾着你的生意……”

“嗳,话不是这么说。生意人当然一心想着生意,至于保护城邦、赈济灾民,有忠勤国事的尉迟大人就够了。难不成要我伸手抢你的买卖?”

“这……”

尉迟方明知他说的是正理,然而这事不关己的模样却令人着恼。见他词穷,青衫男子微微一笑,阳光落在清朗眉宇间,映得光泽如玉,“这就是不做官家人的好处,管它朝代更迭、人世兴废,天下事自有他人操心,却和李某这闲杂人无关哪。”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拥进几名戎装汉子。为首一人四十余岁,腆胸凸肚,昂首阔步,大声道:“谁是李淳风?”

酒肆主人起身拱手:“在下便是。”

那人斜着眼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手一挥,喝道:“带走!”

猝不及防,两名汉子已经直奔李淳风而去,气势汹汹。尉迟方大惊,喝道:“住手!”与此同时,柜台上的摇光应声奔了出来,拦在酒肆主人之前,手中抓着算盘,一脸戒备之色。

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李淳风也有些愕然,随即镇静下来。

“阁下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少废话,去了你就知道了!”

“此言差矣。”酒肆主人示意摇光无妨,自己则不动声色地坐回去,慢条斯理地剥起了桌上花生,并不朝那人望一眼,“一无朝廷敕令,二无官府文书,空口白话便要我跟你走,从何说起?”

“正是。”见那人蛮横无礼,尉迟方也不禁恼了,伸手按上刀柄,“清平世界,天子脚下,怎能胡乱抓人!”

他是军官出身,虽然年轻,言行举止自然有威仪。见到这般阵仗,那人也有些怯意,但气焰仍不稍减,挺了挺胸,道:“彭国公的命令,谁敢不听?”

这句话出口,两个人均怔了怔。大唐开国功臣之一的王君廓,本是一员骁将,累功封至彭国公,兼领幽州大都督。只听过名头,却和二人并无交往。

正在此时,一个尖利声音响起:“混帐!”肥胖大汉呆了一呆,没等反应过来,两边脸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两个耳光。打人的是一个极瘦的中年人,脸型尖长,穿一领考究的蜀锦绿袍,看起来倒像是套在一只猴子身上。看身材,只怕先前那大汉要抵他两个还多。奇怪的是大汉捂着脸,竟是敢怒不敢言。

“大都督让你请李先生,你却这般无礼,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一面又转向李淳风,满脸堆笑道:“先生恕罪,这厮是府中新进的护卫,愣头愣脑,触犯了先生,还请勿怪。等我回去一定重重责罚!”

眉峰微微一挑,李淳风道:“阁下是?”

“在下姓王名尧,承蒙大都督提携,现在府中充任七品执事。请李先生到府正是大都督的意思,还请先生看下官薄面,不吝尊步。”特意将“下官”与“七品”两个词咬得极重,王尧面有得色。尉迟方却听得暗暗恼怒,此人是王君廓的管家,说起来也不过是家奴身份,却这般骄狂自大,拿腔作势。正要出言回绝,却见酒肆主人脸上也堆起了笑容。

“原来是王大人,久仰久仰,失敬失敬。不知大人到此有何指教?”

王尧自以为得计,笑道:“岂敢。下官是来向先生道喜的。”

“哦?”

“大都督求贤若渴,素来仰慕先生的才名,因此特意派我等延请先生到府。倘若应对合宜,顺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功名富贵指日可待,难道不是可喜可贺么?”

王尧说得口沫横飞,尉迟方却越听越不耐烦。他深知自己这位朋友为人,面上圆融和光,内里却是宁折不弯的傲拗。帝王之尊尚且不肯轻易投靠,更何况依附权门,与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共事。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李淳风竟然没有回绝,满面春风地拱手道:“要王大人亲自上门,实不敢当。李某何德何能,竟蒙大都督青眼相加,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