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慢!”

“没法子,我可没猴儿那般能耐,可以纵跃如飞。”

将酒坛提在手上,青衫人慢条斯理地晃悠着,身旁白发少女一面咬着手中糖糕,一面抱怨。她形貌奇特,路人不免纷纷侧目,二人却浑不在意。

“木头先生……”

“叫先生。”

“你是木头的先生,当然是木头先生。天底下先生多的是,木头先生就只有一个。”

“不对,木头是木头,先生是先生。照这么说,你师父难道要叫猴儿道士?”

少女一时语塞,侧过头来认真想。见她当了真,酒肆主人忍俊不禁,拍了拍少女的头,“没关系,称呼而已,怎样都可啊。”

“嗯。问你……”

“说吧,”见少女神色忸怩,李淳风微微觉得诧异,“咦,猴儿什么时候也变得吞吞吐吐了。”

“木头真的……很讨厌我吗?”

“当然不是。”

“那他为什么总那么凶?”

“这个……”为难地看着少女充满疑问的眼神,“小猴儿,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不喜欢都会老实说出来。少年男子性情萌动之时往往不自知,却又急于掩饰。越是在意之人,越不知如何相待。”

“什么意思?”

“哈。便是说,摇光心中对你,其实甚为看重啊。”

“真的?”双目闪了闪,少女似乎颇为高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那木头先生呢?你也是这样吗?你要是心里对人好,会不会也不肯说出来?”

“我?”不提防这一问,酒肆主人顿时失笑,道:“我是大人,自然不会做这种小孩儿赌气的事情。”

“可你说话也不老实,还喜欢骗人……说不定比木头还要别扭……”

“哎呀哎呀,糖糕都买给你吃了,还要说我坏话……”

一路行过街市,来到玄妙观外桃林。桃花已落尽,茂盛的桃林一片浓绿。新桃初熟,多半羞涩地藏在叶底,四周却早弥漫着果实的清香。桃林尽处,白衣道士已悠然相候。桌上一盘红桃,正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枝上桃叶仍然青翠欲滴。将酒放入新汲的井水中去除暑气,而后倾入樽中。少女早已和往常一样坐在桃枝上,一面啃着桃子,一面竖起耳朵似懂非懂地听两人说话。天色渐晚,明月东升,照得四下皆白。微凉的风在桃林中嬉戏穿梭,令叶片不时发出沙沙声响。

“上一次来还是桃花盛开,转眼已果实累累,这一春当真去如朝露。”

“岂但一春。可知你我相识有多久?”

扳着指头数了数,李淳风恍然道:“六年了?当真不知不觉。”

“不错。记得初见你那时,你正在祭……”说到这里道人突然停住,不露痕迹地转口说道:“山中不记时日,在我看来,便是桃花开谢了六次。”

“如此说来,花期虽短,尚可年年相待;人寿虽长,却难岁岁再期啊。”

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樽中酒倒在桃花根下,神色中有平日少见的狷狂之气。

“微我无酒,以遨以游。来来来,今日李某难得做东,敬这满山的花魂。”

道人摇了摇头,“你醉了,道之。”

“是么?”信手将酒盏抛去,青衫男子斜倚在桃树下,袖手望向天上明月。微风拂过鬓发,意态潇洒,却略带怅然,“随意楼的酒只醉客人,不醉主人。”

“为何?”

李淳风一本正经答道:“醉了客人,还可多收些酒钱;醉了主人,却没处要银子。”

“哈哈,能说出这句话,果然还清醒着。不过,你当真要在随意楼卖上一世的酒?”

“随意逍遥,有何不好?便是帝王将相,也不过与草木同朽。至于天下事,”索性靠着树坐了下来,目光惺忪,语气也有些含糊不清:“杨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只怕口不应心,这些年来,随意楼管闲事的名声,长安城里可是无人不晓,连我这山野之人也灌了满耳。”

“咳,不过是无聊人世的小小消遣,权当趣味。话说回来,观主剑术之高,天下罕见,不也在这桃林中避世深居么?”

“我是修道人,与你不同。”

这理由含糊其辞,但李淳风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看他一眼,道人淡淡一笑。

“相识六年,不问我姓名来历,你是唯一一人。”

“那只因我结交的是你,不是你的姓名身份。”扬起双眉,酒肆主人笑道:“人皆有权以自己方式行事,无须向他人解释。”

“好一个无须解释,”道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我果然没有看错。”

“世间眼光锐利过观主的人,只怕极少。”

“这一句是奉承,还是自夸?”

“哈,均无不可。对了,有件事:你可精通炼丹术?”

唐时道家普遍相信炼丹术,将铅汞之类矿石投入炉中烧炼,谓能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大多对此深信不疑,将之看作一门秘术。

“略有所知。”

“好极。”醉意全消,酒肆主人一跃而起,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看时,正是从粮草营废墟中取来的黑色粉末,“可知这是何物?”

道人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边嗅了嗅。用手捻碎其中的粗粒,放在舌尖上,立刻有一种苦辛气味传来。

“硝石?”

“不错。我曾听说道家炼丹使用此物,却不知药性如何?”

“硝石是佐使之才,但药性甚烈。孙真人传下硫磺伏火法,其中有备细。”

“是那位号称药王的孙思邈孙真人?久闻其名,不得一见。”

“这位真人据说已修成地仙之位,我也不曾见过,但机缘巧合,读过他的《太清丹经要诀》。”

“嗯。能否详述?”

“硫磺、硝石、皂角,三者混合,置于罐中点火灼烧,可去除硫磺中的烈性,但这种法子务须谨慎。”

“什么意思?”

“硫磺至烈,硝石则是大寒,一旦过量失去控制,将有惊人之事。”

闻言李淳风双目亮光更甚,“何事?”

“曾有一位道人隐居终南山中,按照孙真人方炼制丹药。因为急于求成,以致炸毁丹炉,伤残双臂。”

“也就是说,这种药可能引致爆裂?”

“岂但如此,倘若大量使用,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停了停,道人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莫非道之也想修那长生不老术?”

“非也,”青衫男子笑吟吟地将硝石收起,重新放入袖中,“左右无事,一时兴起,便想为那些无辜而死的人讨个公道。”

夜色迷蒙,长安城中一片寂静。更鼓之声刚过,街角却传来两声鸟鸣。不一会儿,又是两声,这一次响在一所民宅之内。先前的黑影从墙边探出头来,敲了敲墙壁,很快便有一个包裹从里面扔了出来,紧接着有人翻墙而出。

“怎样?”

“嘘!”

两个人影悄悄溜出小巷,拐弯抹角地来到一处僻静角落。月光下看,却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真沉!是什么?”

“反正是好东西,”先前从墙头爬出的人得意洋洋地说,“长安第一红歌姬收在床边的首饰箱子,你说会有什么?”

咽了口口水,望风的少年嗫嚅道:“要不,我们打开看看?”一句话刚说完,话已经被稍大点的那个截住了,“不是说好偷来的东西一起分?”

“嗨,悄悄藏一些起来,老大也不会知道……况且我们只拿一些碎银子……”

这句话说出,另一个也有些动心了,犹豫着对望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好,不过,你可不能说出去!”

“放心吧,主意是我出的,怎会去泄自己的底。”

两人兴冲冲地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一只雕刻精美的红木箱子。箱上并没有上锁,只松松地横着插销。将插销取下,小心翼翼开启,月光下看得分明:那是一颗蓬松的女人头颅,惨白面孔上一双无神的眼正死死瞪着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