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摇摇晃晃停在路边站台,出租车司机蜂拥而上,热情地拉着下车的乘客询问目的地。

沈攸笑脸拒绝,拖着两个满是脚印的行李箱绕到街边小路。

商店老板娘探出头,瞧见沈攸一脸激动:“哎!攸攸回来了!”

沈攸笑着打招呼:“李阿姨好,回来了,您和叔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都好都好,哎呦,快一年没见了,攸攸越来越帅了”

李阿姨手脚利索装了两袋瓜子花生就往沈攸手里塞。

沈攸不好意思,连忙拒绝,李阿姨快手给他系在行李箱的提手上,热情道:

“拿着,客气什么,街坊邻里多少年了,又不是只给你一个,顺带给你妈妈带回去,你不吃你妹妹还吃呢。”

沈攸推脱不了,只好收下:“谢谢李阿姨,年关忙,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李阿姨:“不忙不忙,快回去吧,你妈妈一早就在等你了。”

天色渐暗,沈攸告别她,加快步子往家赶。

笃笃——

“来了——”

文暖擦了擦手,打开门,一脸欣喜:“回来了,快进来!东西这么多就打电话给妈妈呀,妈妈来帮你拿。”

“不用,很轻的。”沈攸没管那些行李,先抱了抱文暖。

下巴搭在她肩头,长舒一口气:“妈,我回来了。”

文暖拍着儿子的背:“辛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攸进屋,四处张望:“小鹿呢?”

文暖转身进厨房:“她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和同学出去玩了,要叫她吗?”

沈攸:“不用,让她玩,饭点再叫她。”

他脱了外套,给桌上的花换了水。

文暖想让他休息,沈攸偏要进厨房打下手。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沈攸拿出来,看到两条消息顿时屏住了呼吸。

「到家了吗?」

「能不能来找我一下,我迷路了。」

沈攸脑中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却迟迟不敢下定论。

沈攸:「你在哪儿?」

那边回:「在香林路,旁边有个靓仔理发店,我在理发店门口的石凳上坐着。」

沈攸清楚黎渭川不是会乱开玩笑的人

可他来干什么?!难不成专程来找他?

“妈,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他抓起外套跑到门口。

文暖探出身,不放心道:“快吃饭了,你要去哪儿?”

沈攸站在门口,钥匙攥在手中,心跳有些快:“去找.....一个朋友。”

黎渭川坐在石凳上,一次次退出微信又点进微信。

沈攸只发了个「我来找你」便没了后续。

他担心沈攸在路上分神,便不再发消息,百无聊赖点着屏幕,直到天色暗落,手机也快没电。

沈攸气喘吁吁跑到香林街,一眼就看到坐在石桌旁打盹的黎渭川。

靓仔理发店的招牌一到晚上就会点亮,五颜六色的光影落在黎渭川上半身

沈攸慢慢走近,不知怎么想的,拍了下黎渭川的肩,在他耳边喊了声:“靓仔!”。

黎渭川一个激灵差点摔地上,被沈攸搀了一把,“吓死我了!——存心报复是吧。”

沈攸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头,低声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来找你”黎渭川说得理直气壮:“难不成真让你一声不吭就跑了。”

沈攸小声念了一句:“没跑”。

黎渭川装作没听到,扯开话题:“我找了你档案里的地址,结果司机把我带到这个地方,你家真难找。”

沈攸让黎渭川跟上他,走在前头,说:“前几年城区改建,几条路换过名字,档案上写的是以前的路名。”

“这样啊”黎渭川问:“你知道滴滴打车怎么重新评分吗?”

沈攸:“嗯?”

黎渭川心虚:“我以为司机故意绕远路,差点和他吵起来。”

沈攸:……

天色已暗,点点灯光透窗而出,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飞机上黎渭川打了满腹草稿,想着一见到人就解释清楚,可每次只要起个头,就会被沈攸带到其他话题上去,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黎渭川甚至自闭地想,沈攸是不是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

路边的小贩支起摊位,沈攸一个个介绍当地特色小吃。

黎渭川站在他身侧,看着比自己矮上半个头的人絮絮叨叨说着话,却什么都没听进去。

“沈攸”,黎渭川打断他:“对不起”。

沈攸愣了一下,动了下唇欲言又止。

“那天,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是我不太会说话,但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当初知道你喜欢我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从没想过你会喜欢我,所以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

黎渭川喉咙动了动,偷偷朝沈攸贴近一步:“你说我不喜欢男生,别人我不清楚,但对你并没有,起码你亲我那次,我并不反感,更多的是意外。”

沈攸霎时露出茫然的神色,身体忽然僵直,放在大衣口袋的双手捏紧指尖。

而黎渭川还在继续,“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喜——”

“叮铃铃——”

沈攸猛地回神,将手机贴向耳边,双手都在发颤。

“喂,妈——”

话卡在一半,黎渭川本就够紧张的了,一被打断,都不知道待会能不能接下去

可对方是沈攸的妈妈,纵使有万般怨气也得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大不了再说一次。

沈攸接起电话,侧过脑袋说了几句,又突然朝黎渭川看来,面露纠结,而后捂着话筒走到黎渭川面前,“我妈问你愿不愿意去我家吃晚饭。”

沈攸手机里女人的声音大了些:“是攸攸的朋友吗?”

沈攸与黎渭川对视一眼,开了免提。

黎渭川:“阿姨您好,我是攸攸的朋友。”

沈攸臊红了脸。

文暖:“攸攸说你只有一个人,大冷天的也别乱跑了,来阿姨家吃饭。”

黎渭川倒是想去,但一想到自己与沈攸已不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面对沈攸妈妈毫无由来地心虚,语气纠结:“阿姨.....我.....”

"别跟阿姨客气,多双筷子的事儿,和攸攸说让他赶紧的,饭菜都凉了。"

文暖挂了电话,沈攸把手机收回去,眉眼低垂。

虽说想和黎渭川分道扬镳的是他,可亲眼看见黎渭川犹豫,还是会忍不住难受,“没关系,不去也没事,我会和我妈说你还有事。”

黎渭川没说话,只一路跟着他。

和他一起坐上公交,在同一站下车,一同走进居民楼。

开门前,沈攸问黎渭川,“我以为你不愿意来”。

黎渭川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推门而入,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站在饭桌前摆碗筷,女孩儿听到声响转头,一张和沈攸七八分相像的脸映入眼帘。

“哥你回来了!”沈鹿跳到沈攸身边挽着他的胳膊,亲昵够了,才看见门外还站着一个人,“哥,这位是?”

沈攸介绍:“这是我朋友,黎渭川,小鹿叫黎大哥。”

沈鹿警惕地打量了黎渭川一番,眼底闪现出一丝光亮。

她松开沈攸,突然正经道:“黎大哥你好!我叫沈鹿,你可以和我哥一样叫我小鹿。”

黎渭川:“小鹿你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在知道两人是高中同学,现在还在同一家公司的时候,文暖对黎渭川的好感度直涨。

文暖说:“攸攸很少带朋友回家,以前我总担心他性子太木,交不到朋友,这么说,你们高中的时候关系就很好了?”

沈攸低头,顾自吃着饭,沉默不语。

黎渭川的视线落在他发顶,抿了抿唇,带了些悔意,道:“高中的时候,我们联系确实不多,后来工作上有了接触慢慢相熟起来,攸攸很好,好到我都后悔为什么不在高中的时候就与他交朋友,阿姨您放心,攸攸一个人在外地不容易,只要我在,一定会照顾好他。”

眼底的怜惜一闪而过,黎渭川自己都未察觉,反倒被沈鹿捕捉到。

桌下,她装作不经意拍了拍沈攸的腿,人却无动于衷。

沈鹿知道他哥有个喜欢的人,那个人叫黎渭川。

当初她去沈攸工作的城市旅游,暂住在他家,无意间用了那个U盘。

这件事她没和任何人说,就连沈攸也不知道。

她打心底对这个叫黎渭川的人感到好奇,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值得他哥暗恋了这么多年。

作为娘家人,沈鹿和陈晏如一样,一直以为对方是个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渣男,可如今见到真人,又觉得有些不同。

人家都追到家里来了,为什么他哥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饭后,黎渭川的去处成了问题。

他来得急,除了必要证件和一只手机其他什么都没带,最近的机票也在第二天早上。

黎渭川说可以住宾馆,文暖却硬要他留下,“别花那冤枉钱,家里什么都有,你和攸攸挤一晚不就行了。”

沈鹿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沈攸拿纸给她擦,黎渭川将两人的动作纳入眼底。

“哥,我自己来”她讪讪道。

沈攸把纸巾塞进她手里,抬头看了黎渭川一眼,又偷偷挪开视线。

沈鹿视线在他俩之间来回徘徊,恍然大悟。

肯定是两个人吵架,哥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哥夫千里追妻。小说都这么写的。

“这么晚了,黎大哥再去找住处多不方便”,她撞了撞沈攸的胳膊,打算好人做到底:“哥,你就委屈委屈,和黎大哥睡一晚”

文暖拍了下小姑娘的手:“你哥有什么好委屈的,小黎是客人,要委屈也是他委屈。”

沈鹿呐喊:妈,你不懂!——

黎渭川有点懵,总觉得沈鹿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

他看向沈攸,征询他的意见,:“那什么,你...让我挤吗?”

......

晚上,两人挤在了一张**,本要盖一床被子,结果沈攸不知又从哪儿抱来一床。

黎渭川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攸攸,你说你喜欢我,可我怎么感觉你像是讨厌我?”。

“能别叫我这个吗”,沈攸背对他,半张脸闷在被子里,涨得通红。

黎渭川:“嗯?我觉得攸攸叫起来比沈攸顺口,你们兄妹的名字连起来好像是鹿鸣呦呦。”

沈攸轻轻嗯了一声,黎渭川翻了个身,面朝沈攸的后脑勺:“你和你妹关系真好,她还给洗水果给你吃,哪像我姐,只要我手机一拿,屁股一挨沙发,指定被她骂。”

身旁人许久没动静,黎渭川以为他睡着了,闷闷戳了戳他的被子,结果听见沈攸的一声叹息:“我妹从小身体不好,小时候遭遇过车祸。”

他顿了一下,喉咙干哑:“右腿截肢了”。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便发泄般尽数倾倒出来。

初三那年,沈攸父亲和妹妹遭遇了车祸,父亲当场死亡,沈鹿的右腿因长时间压迫神经坏死,医生建议截肢。

高中三年沈攸跟随母亲和妹妹来到陌生城市。

母亲和妹妹日日跑医院,而他尽可能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绝不再给家里添麻烦。

直到沈鹿装上假肢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母女二人才回到老家,而沈攸继续留在了那座城市。

沈攸侧脸贴着枕头,无神的目光落在窗边:“小鹿吃了很多苦,现在她能和正常人一样读书交朋友,我们已经很知足了,对她好是应该的。”

“那你呢?”

“什么?”

身后一动,黎渭川靠了过来,隔着两层被子,两具滚烫的身体紧贴。

“那你呢,一个人读完高中三年,还要照顾你妹妹,也吃了很多苦。”

那么多年过去,就连沈鹿都能云淡风轻提起那几年,唯独沈攸不敢细想那些日子。

每日回到出租房面对空****的房间,整理桌上成堆的药盒,默默进厨房做好饭菜。

昏黄斜阳照进窗框,他在夕阳下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妈妈和妹妹从医院回来。

所有人都夸赞他听话懂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声无形的压力正一点点填满心脏。

面对昂贵的治疗费和药费,沈攸只能拼命读书,分数越高,学费越少。

每每看到沈鹿因幻肢疼哭得喘不上气,文暖抱着女儿默默流泪,他一直强装镇定,充当那个安慰人的角色,心底的难受自己承担,一点点累积。

或许黎渭川早已忘了,在那个云层醉红的傍晚,他遇见过一个躲在墙角偷哭的男生。

男生蹲在地上,将脸埋于臂间,低声抽泣。

他的身旁放着一个书包,书包上堆着一件校服。

黎渭川分明已经走过他,却又退了回来。

他说:“大男人哭什么?”,却将校服外套拾起,盖在了男生头上。

“哭吧,谁没个伤心事,没人看到,哭完赶紧回家。”

自始至终,沈攸都没抬头。

直到黎渭川的身影将要消失在视线尽头,像是有心灵感应般,他慢慢撑起脑袋,朝脚步声消失的方向望去。

却没想,那一眼,误了终身。

往事从来只敢光明正大出现在梦里,这一觉沈攸睡得格外沉,醒来时身旁的位置早已冰凉。

他穿上拖鞋,迷迷糊糊走出卧室,推门就看到下面这幅场景。

三人吃着早餐,聊得起劲,不知道黎渭川讲了什么,文暖和沈鹿捧腹大笑。

沈鹿看到沈攸,举着两根筷子招呼道:“哥你醒了!快来吃早饭,锅里有黎大哥煮的粥。”

黎渭川捏了捏手指,余光瞥了文暖一眼,站起身,往厨房走,对沈攸说:“你先去洗漱,我给你盛出来晾晾,等你出来刚好能吃。”

在沈鹿的催促下,沈攸同手同脚走进浴室,出来时头发没那么乱,也戴上了眼镜,看起来精神不少。

他被沈鹿推着坐下,黎渭川将粥放在了他面前,“尝尝,放了枸杞,明目,你总眼酸,吃点对眼睛好。”

说完,他又瞥了文暖一眼。

文暖全然没察觉,只觉得这小伙子心真细,打探起他的感情问题:“小黎和我们攸攸同岁,今年也有28了吧,有女朋友了吗?”

黎渭川说:“还没。”

文暖:“阿姨这儿有几个——”

沈鹿:“妈!他不需要!”

文暖:“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

沈鹿:“人家有自己打算,您别乱牵线。”

母女俩叽叽喳喳,沈攸全程低头喝粥。

黎渭川看了他一眼,给她们打圆场:“阿姨,谢谢您的好意,介绍暂时不用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不过还没追上。”

沈攸喝粥呛到了气管里,咳个不停,沈鹿帮他拍背,嘴角疯狂上扬。

文暖嗔怪一声:“你们兄妹俩一个模样,吃个饭都会呛到。”

起飞时间快到,黎渭川差不多该走了,沈攸把他送到街口,等网约车间隙,黎渭川问沈攸:“年后会回去吗?”

沈攸犹豫:“不知道”。

黎渭川的意外到来,说的那些话,让他缓慢跳动的心再一次剧烈鼓动起来。

酒会那晚,他多想就这么答应下来,可被惊喜砸中时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惶恐。

它真的会属于我吗?还是对方的心血**。

沈攸暗恋了黎渭川这么多年,又失魂落魄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把「在一起」这三个字与他们的关系联系在一起。

甚至亲手将断掉的线头藏了起来。

如今黎渭川硬生生挤到他生命里,发现了那根线,偏要与他的系在一起。

沈攸不知道这个结是活结还是死结,害怕只要一动,结就会散开。

堵在远处的网约车按了下喇叭,示意乘客准备。

黎渭忽然勾了下沈攸的手指,马上松开:“回去吗?回去吧?回去吧,如果不想回原来的公司,就重新找份工作,房子到期了,就住我家,不愿意,我就帮你一起找房子,你要是还没想好,我就等你想好。”

他重复道:“回来吧”

车已停在两人面前,沈攸缓缓叹了口气,抬眸,不再躲避目光,说:“好。”

黎渭川坐上车,趴到窗边叮嘱:“记得给我发消息,别突然不理我,除夕我想给你打视频,你要接。”

沈攸笑了一声:“除夕还有好几天。”

黎渭川弯了弯嘴角:“那就提前预定。”

他挥了挥手:“回家吧,答应我的别忘了,要回来。”

沈攸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