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宁远军出征已经过去五日。

是名院内有一台刻漏,摆在屋外回廊角落里,是去年先帝赏赐的。以往院内再静都听不见滴水声,可这几日夜里观尘总能听到规律的水声,点滴到天明。

前线军情每日都会传到宸京中,宁远军疾行千里,已经到了陇右道。但万良傲在这段时间里又攻下了两座城池,军中的蚩鹘人到底不完全听令,在大梁的国土上堂而皇之地劫掠,然万良傲对此没有任何约束。

襄军就快逼近穹关,一旦跨过此关隘、渡过穹水,便能毫无障碍地侵吞数百里的国土。

大梁必须先守住穹关,才谈得上后续的平叛。

或许昨夜宁远军便已经与襄军交锋了,只是战报尚未从前线传回来,观尘一颗心便一直悬着,随着刻漏的声音在空****的胸口晃来晃去。

宸京明明还有如此多人,可他总觉得自己像在独守空城。

又是一日清晨,观尘走出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将刻漏的水全倒了。

院内终于清静下来,他怔怔看着不再运作的刻漏,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动作。他出了是名院,不疾不徐地朝前面大殿走去。自从开战之后,悬清寺的香火便更旺了,甚至连元徽帝昨日都派人来传过口谕,今日会来悬清山进香。

寺内上上下下皆已准备妥当,今日不接待香客,只恭迎圣上。

元徽帝接近午时才来到悬清山,走到山门前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比上一回更加疲累。这次也停了下来,抬头瞧向先帝御笔书写的牌匾。

“十方清净。”元徽帝喃喃道。

观尘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元徽帝转头问道:“先帝当真在此处寻到过清净吗?”

千僧会那一次,元徽帝看着这方牌匾眼底都是怀疑与嘲讽,可这一回却又迷茫起来。他看着这位皇帝的神情,恍惚间看见了曾经的先帝,都是至高无上者,又都因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而陷入矛盾。

“人心才是最有可能清净的地方,”他答道,“先帝寻的是心里那块净土。”

然而到死也没有寻到。

观尘在心中冷漠地做下如此评判,之后领着元徽帝进入悬清寺。

其余人都跟在五步之后,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

元徽帝迈过高高的门槛,低声道:“朕的父皇是多么丰功伟绩的一位君主,也是所有子女的表率。无论愿不愿、想不想,冥冥之中所有子女都在学他,有人学去了他的杀伐果断,有人学去了他的聪明睿智,至于朕……应该是最为独特的,毕竟只有朕同他一样坐上了皇位。而到头来,朕从先帝身上学到的,竟是成为君主之后的犹疑与不安。”

观尘并不否认。

这对父子身上最为相似的地方,便是疑心。

先帝晚年之后因为深重的疑心严惩过许多人,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不止柳家一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都丧命于证据模糊的反叛之罪。只不过,柳都尉一家是一切的开始。

而元徽帝也因自己的疑心铸成了大错,宁愿倚靠祸害百姓的万良傲,并一味地纵容,也不愿相信有“贤相”之美名的方绥。

甚至当万良傲起了反叛之心后,元徽帝连其他老将也不敢全然信任,竟将战事交给了……季别云。

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季别云。

观尘垂下双眼,敛去晦涩不安的情绪。元徽帝走进大雄宝殿,为战事而跪拜祈祷,他在一旁静静看着。等到皇帝从蒲团上起身之后,他才开口道:“先帝可曾对陛下说过,藏宝阁里藏的到底是什么吗?”

皇帝身形一顿,转头戒备地看向他,“不曾。难道不该是蓬莱仙山的珍宝吗?”

他抬眼直视着元徽帝的目光,“虽然先帝说过即使明家子嗣也不得轻易查看,但只要不将此事说出去,看看也无妨。”

“你就是这样将万良傲迎进藏宝阁的?”皇帝语气冰冷。

他从容不迫答道:“万良傲的确进过藏宝阁,可贫僧事先将盒子替换过了。”

观尘没有说谎。他的确提前调了包,万良傲看见的不过是一块会发出荧光的石头,并且相信了此乃上天降下的气运之兆。

野心者往往需要一件事来为自己的野心正名,他只是给了万良傲一个契机。

元徽帝与他对峙半晌,转身朝殿外走去。

“既然如此,今日便破一回先帝祖训。”

*

观尘站在藏宝阁外等候了许久,元徽帝独自一人在里面也待了许久。

直到跟来的内侍与羽林军都坐立难安,大门才被打开。皇帝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手扶住门扇,略有些呆滞地看向楼外,竟是比进去之前更加苍老了。片刻之后抬起头来,目光找到观尘,筋疲力尽地问了一句:“你看过吗?”

他没有回答。因为无论答什么都没有意义,元徽帝认定他看过了。

“所以先帝一直以来都……”元徽帝苦笑着说到一半,止住了声。

在场还有许许多多的外人,若真说了出来又得灭口,到时候会让悬清寺血流成河。

正在此时,远处跑来了一位羽林军的人,急匆匆的像是有事要禀报。皇帝看见了,招招手将人叫到了跟前,“何事如此慌张?”

观尘紧绷着心弦,面前这人的脸上看不见一点喜色,有的全是惊惶与担忧,他的心也跟着一沉,不自觉握紧了佛珠。

“禀告陛下……”那人跪下战战兢兢道,“帝陵出事了。”

元徽帝差点没站稳,扶着门框迈出了门槛,怒道:“一口气说清楚!”

“是,今日帝陵在修筑过程中塌了一角,当时就掩埋了几十人,还没有救出来……”

观尘松开了手中紧握的佛珠,但心情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自万良傲造反,元徽帝便命人加快皇陵修筑进程,仿佛是害怕自己活不了多久,想要在死前将陵寝修完。但欲速则不达,短时间无法招募更多工匠,已有的工人只能夜以继日地劳作,一点点耗尽自己的力气,很难不出事。

皇帝回身看了看藏宝阁,如同在看着死去的先帝,口中喃喃道:“死人了……不祥,大不祥。”

观尘忍不住开口:“陛下,眼下救人要紧。皇陵坍塌也不宜继续修建,须得暂停,待排查出原因之后再继续。”

“暂停?发生了如此大不祥之事,可就更不能暂停了。” 元徽帝猛然间看向他,却是朝着身后的人命令,“传旨过去,继续修,敢停下来就把人推进去当人牲。”

吴内侍忐忑问道:“那之前被掩埋的几十人……”

“别管,既然不小心死了,就当葬入皇陵了,这是他们之幸。”元徽帝眼底布着不太明显的血丝,整个人显得有些疯魔。

观尘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元徽帝的状况像极了先帝驾崩前的样子,混乱而暴戾,但少了先帝的悔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元徽帝终究还是有更为出色的地方,不会有悔意,便不会动摇。

他习惯性地带着悲悯的目光看过去,被元徽帝看见后,对方却笑了笑,走到他跟前。

“方才那人来禀告消息时,你似乎很紧张?在担心季遥?他毕竟是你带来宸京的。”

那日的圣旨一下来,观尘便明白元徽帝知晓了季别云身世,也猜到了这是季别云争取来的结果。

但他不想和明家父子谈论季别云,那是对少年的侮辱。

于是只答道:“战事之下,无人不担忧。”

“你知道那日朕宣季遥入宫,他对朕说了些什么吗?”元徽帝依旧坚持这个话题,“他说世间公道系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你也认同吗?”

这的确像是季别云会说的话。

观尘不禁又想了想少年的模样,出征那一日,其实他一直看着对方。季别云似乎对他有愧意,但那种愧意更让他痛苦。

解不开的死结。

他收回思绪,答道:“贫僧认同。”

元徽帝面露不解,“是啊……朕也觉得此话有理,故而答应了季遥下旨重查柳家旧案,可是当他离开时,那眼神即使看着地面朕也能瞧出来……他在恨朕。柳洪吉是先帝下令斩首的,他为什么要来恨朕?难道朕做错了?”

见他不语,元徽帝咄咄逼人道:“为何闭口不答?你也以为朕做错了?”

说罢转头看向身后一大群人,拔高声音质问:“你们也这样觉得?”

每听见一次季遥的名字,观尘的耐心便被磨灭一分。

他受不了元徽帝高高在上提起季别云的样子,也无法忍受少年的恨与憾被如此解读。他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道:“陛下最好祈祷季施主能平安归来,到时候便可亲自去问他。”

观尘话音落下便转身离去。

但他听得身后的元徽帝像是发了疯,冲着他背影喊道:“朕掌管天下万千子民,他们仰赖于朕,倚仗于朕,可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敢恨朕!”

手中的佛珠再一次被握紧,陷在掌心。

观尘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耳边全是虚幻的厮杀之声。

等不及了……可他必须等下去。

只有待到战事平息且季别云平安了,棋盘上悬空已久的棋子才能真正落下。

观尘回到是名院,打开了昨夜收到的一封信。五日以来,他已经收到了七封一模一样的信了。每一次他的回信都果断而坚决,只是今日语气更重了一些。

他拿了一张白纸,提笔写道:“万事以季平安为上,不到凯旋不可动手。若你擅自决策,必有后果。”

作者有话说:

独守空城×

独守空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