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人走出房间,徐阳却折返回来,说门口来了一堆人。季别云一瞬间以为又有麻烦找上门来,然而来的却是一群再熟不过的人。

方慕之摇着折扇匆匆走进来,卓安平跟班似的走在身后,更后面还有一身便装的戴丰茂。

季别云预感这阵仗不妙,无语道:“天都要黑了,你们来做什么?”

方少爷瞥了他身后的僧人一眼,笑道:“又没人陪我看七夕灯会,只好来找你了。但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季别云回了一个“你也知道”的眼神,“你是找不到人看灯会,那后面两个呢,你们商量好一起来的?”

戴丰茂在后面答道:“在门口遇见的。今日休息,我原本想把卓安平送到相府,但是得知方少丞往季宅来了,所以……”

方慕之不善地盯着季别云,“你干的好事,一朝带孩子,日日带孩子。”

卓安平突然道:“今日是我生辰。”

所有人都愣了愣,方慕之回头问:“怎么憋到现在才说?”

“我以为你们肯定不愿帮我庆生,而且今天七夕,你们应该有别的安排。”这熊孩子近来在季别云和戴丰茂的训练之下愈发稳重了,这会儿甚至还有些顾全大局的隐忍。

季别云正觉得有那么一丝愧疚,忽然发现这些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身上。

“……做什么,我是他将军,又不是他爹娘。”他有些紧张。

方慕之又摇了摇折扇,“人家父母将人托付给你,你也相当于长辈了,替他做主庆贺生日,不过分吧?”

好像说得有道理,季别云想拒绝却找不到理由。

最后一大群人都去了谷杉月在的那家酒楼,替卓安平临时办了一场简单的生日宴。

季别云把玩着酒杯,安静瞧着桌上的热闹。

徐阳已经和戴丰茂喝起来了,还给卓安平灌了好几杯酒,把那小兔崽子喝得两颊泛红。方慕之虽然嘴上嫌弃,却一直在旁边劝这两人不要给小孩子灌酒,带孩子已经带出了长辈风范。谷杉月也被掌柜允许休息,与他们同桌,旁若无人般吃着菜,偶尔也悄悄喝两杯酒。

窗外夜色朦胧,街市上已经点亮了花灯,数不清的灯盏宛若天河,在宸京内蜿蜒流淌,照亮了整个凉夜。

喝了酒便要说些放肆的话,戴丰茂口齿不清道:“最近那传闻听说了吗?自从襄国公离京之后,就有传言,说悬清寺里的秘宝重新认了主,这不就相当于说江山社稷也会……”

“戴丰茂。”季别云开口打断,“注意场合,再多嘴小心舌头被割。”

戴校尉这才清醒过来,摆了摆手,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最近的确有此传闻,但源头在何处无人知晓,季别云下意识不想去探究。

片刻后,几人又开始谈论起其他事情,说着说着话题回到了小寿星身上,徐阳与戴丰茂争论起来这熊孩子该练什么兵器。

“练什么剑啊,卓安平这个子拿一柄剑不就像捏着一根绣花针吗?你别在那儿胡说……还是刀最好。”戴丰茂醉醺醺道。

徐阳皱着眉反驳:“你别看不起剑,它就是轻巧,就是方便制敌,不像你们军中那些刀一个比一个笨重。”

“那你怎么不问问卓安平自己的意见?”

“问就问!”

卓安平被夹在中间,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眼巴巴地给远处的方慕之递了一碟冰雪冷元子。

季别云在圆桌对面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给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转过身朝观尘举了举,“所谓太平盛世若如今夜一般,我也算有幸得见了,不醉不归。”

观尘专注地看着他,“今夜喝醉了也有贫僧守着施主。”

他笑意更深,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将杯盏随手一放,拉着僧人的手臂起身,“走,我们出去转转。”

季别云不顾其他人阻拦,拉着观尘走出酒楼,融进了灯海之中。

他带着微醺醉意,抬头傻傻地看着那些灯火和头顶的银汉,看久了便觉头晕目眩,幸而有观尘悄悄扶着他。

“……我想把这些都带回府上。”他喃喃道。

身后有少女听见了他傻兮兮的胡话,纷纷笑了起来。他转过头去,只见两位姑娘一人提了一盏花灯,略带打趣地对他道:“哪有这样贪心的人,公子把灯都搬回家了,我们看什么?”

说罢便笑着离开了。

季别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头对观尘告状:“我被人取笑了。”

然而观尘嘴角也带着笑意,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一旁摊位上买了一盏花灯,走回来递给他。

“你可以将这盏带回季宅。”

他低头看过去,观尘买的竟然是一盏走马灯,里面的图画正在转,就像是人骑在马上你追我赶。

季别云接过来,稀奇地瞧了好一会儿,嘴上却道:“怎么买了个小孩的玩具。”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上元节时曾得过一盏走马灯,不过被摔坏了。”僧人也垂眼看着其中灯光。

他笑了起来,与观尘并肩漫步在街市上,手里的走马灯吸引了不少小孩子的注意,很是威风。

“观尘大师人真好,给我买这么贵的走马灯。”他又起了调戏和尚的心思,“是不是要我也回赠啊?”

观尘知他又起了戏谑的心思,意会般笑了笑,“季施主想回赠什么?”

季别云光明正大地将僧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这和尚好像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

“佛珠你还在用着,也没坏,难道我要给你送木鱼?送佛经?不如你直接告诉我想要什么吧?”他一时间想不到其他东西了。

观尘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贫僧想要季施主的平安。”

季别云也停住脚步,两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身侧行人来来往往,唯独他们注视着彼此。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回去,轻声问道:“这话说得这么有深意,让我猜猜,襄国公都已经离京了,难不成还会发生什么?”

观尘明显克制着,最后只答道:“江山生乱。”

这个答案无比简短,却比什么都来得沉重。

季别云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竟没有太意外。或许他在那日早朝便隐隐猜到了后续,元徽帝疏远万良傲却又不斩草除根,君臣二心势必生乱,不过这场乱可早可晚。

然而观尘现在告诉他,祸乱就在不久之后。

“所以你之前让我回灵州,就是为了避开此事吗?”他声音还算平稳,“因为我是将军,最容易被牵扯进去。”

“是。元徽帝多疑,所有武将中他最相信毫无背景之人,你在其中。”观尘这次轻易便承认了,“所以我想让你暂时离开宸京以保平安,我只要这一件回礼。”

季别云沉默下去,垂眼看了一会儿走马灯上画着的将军,横刀立马,好不威武。

好一会儿他才朝观尘靠近,压低声音开口:“你知道我是谁的儿子,也知道我生在边境,在铁马兵戈声中一点点长大。你出家之前没到过那里,可能不清楚,灵州头顶上悬着的不是天,是刀剑。没有人能够保证战乱不会再次蔓延开来,都尉也不能。”

他的声音被被人群的嘈杂盖过,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战争发动与否都是君王一道圣旨的事情,最后却必须由士兵与百姓承担,不论大梁还是南陈都是如此。自我记事起,我爹大多数时间都在军营里,既要提防着南陈骚扰边境百姓,又得练兵准备南下之战。”他语气有些低落,“我爹说过,他从戎的初衷是为了保天下太平,但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天底下有太多不必要的战争了。”

季别云与观尘对视,一字一句全是坚定:“若真的有战乱发生,我没办法当一个尸位素餐者,做不到视而不见。”

话音落下之后,两人沉默对峙了许久。

却都没有与对方针锋相对,他知道清醒的观尘会尊重自己的决定。就像以前一样,明知他要去宸京踏上复仇之路,明知他要去参加登阙会,都不曾阻拦,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只是季别云能感受到观尘平静之下的痛苦。

“过来。”

观尘在宽大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出了拥挤的人群,走进小巷中绕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小巷尽头。

季别云的手腕被放开,四周的光亮只有他手上的一盏走马灯,昏暗之中,他依稀看见观尘背对着自己。

“你一直都想知道我在做什么,”观尘道,“现在说出来,你还愿意听吗?”

他愣愣答道:“我听。”

僧人轻轻叹了一声:“我之前与襄国公密谋,若被皇帝主动疏远便能离开皇城桎梏,届时虽远离宸京,却能离天子之位更近。不久之后便会有一场所谓不必要的战争,由我一手挑起。”

季别云嗓子发紧,听得观尘顿了片刻,晦涩道:“你却要主动卷入这场纷乱,让我放手,亲眼看你赌上自己性命。”

观尘将自己的卑劣主动剖开来给他看,那层慈悲为怀的伪装彻底破碎,里面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

杀了先帝是杀一人,如今挑起战乱,却是要杀千千万万的百姓。

……不,季别云不愿意承认。

他艰难开口:“这不是你挑起的,万良傲本就觊觎皇位,又生性残暴,若是以后再反叛也会将无辜百姓卷入。你只是……你只是让这一切提前了。”

观尘转过身来,虽然光线昏暗,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注视着自己。心底的慌乱蔓延开来,他继续磕磕绊绊道:“你是为了削弱元徽帝的势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做……悬清寺的安危系于你一人身上,你也是迫不得已。”

“好了。”观尘阻止了他继续粉饰太平,“你需要承认,即使我在佛经里浸染了这么多年,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善用暴力的人。只是当初直白的暴力已经被我抛弃,如今裹上计谋的伪装,变得不那么显眼了,不是吗?”

季别云不想再听下去,斩钉截铁道:“那我去替你赎罪。你任由万良傲为害世间,我就去杀了他,既然你觉得自己如此罪恶,那些孽我去替你偿还。”

他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灯,面前之人却向前一步,逼得他松手。那盏观尘送他的走马灯摔在地上,灯火熄灭了。

季别云背部贴着墙,感受到观尘倾身靠近。完全的黑暗之中,他听见了一声近在咫尺的苦笑。

“你这是在诛心。”观尘语气仍旧平静,“我只想让你平安地活着,再无他求。”

他闭了闭眼睛,却忍不住语气中的质问:“若我活成了一个只知避乱不知担当的鼠辈,我还是我吗?这样的一个人,你还会心悦于我吗?”

“我会。”观尘没有丝毫犹豫。

季别云无力地笑了一声,他想起在胜境殿前观尘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想起在暗无天日的石屋里观尘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此刻仿佛都变得可笑起来。

气急之下,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说出口的话也伤人:“原来我在你这儿就是一副躯壳,你喜欢我什么?因为幼时我曾与你相伴过几年,所以你记着我一辈子,想要报答我?还是说你只把我当成一个象征,为了纪念你在灵东寺最平静的日子,只要看见我这张脸,你就能感到心安?”

明明连自己也被这些话刺痛,可他还是忍不住继续质问:“你在悬清寺等我大赦的这几年,就真的没担心过吗?万一我变成十恶不赦之人,万一我从戍骨城那鬼地方出来之后,就不是以前那个柳云景了,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他说到最后已经鼻酸,竭力抑制着愤怒的情绪一字一句道:“观尘,我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我不要当一具行尸走肉。”

又过了许久,僧人才开口:“那这么卑劣的我,你不是也没有推开。”

季别云浑身一僵。

熟悉的手掌贴上他的侧脸,极轻地摩挲了两下,观尘带着失望开口:“早知舍不得将你囚禁起来,当初我便不该次次由着你。”

下一瞬,面前的压迫消失,脚步声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观念分歧,需要磨合一下,应该不算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