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悬清寺重得安宁之后,干旱许久的宸京终于下雨。

这场暴雨似乎永无止境,卷走了每一寸暑热,却也将整座城浸在连绵不断的湿润空气里。

离开悬清山已有两日,日子却全然变了模样。

他与观尘之间的关系变了,京城内的势力斗争也瞬息万变。季别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就藏在重重雨幕之后,难以捕捉。

而观尘又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整两日连口信也未曾递来。反倒是德敬候家那位世子来了消息,说圣上找过德敬候,作罢了这份姻缘。

季别云很难不将此事怀疑到观尘身上,也不知这和尚怎么做到的,竟然绕过他让元徽帝松了口。他心中好奇又找不到人,整个人无聊至极,因为下雨连练兵也无法进行,只能窝在右骁卫和戴丰茂一起训练卓安平,或者找石睿学习兵法。

但每日早朝他还是得去。

季别云第一天还颇为紧张,想着元徽帝既然已经知道万良傲进过藏宝阁,早朝之上定会大发雷霆,然而那日早朝却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日亦是如此。

他有些摸不透这些当权者的想法,但那种不好的感觉仍未消失,并且在第三日早朝时达到了顶峰。

因为下雨,文武百官都有些狼狈,进入敦化殿时无一例外都沾了些雨水,弄得殿内地面也湿漉漉的。

季别云盯着脚下小小的水洼,时不时走神。只因如今无战事,朝上所说基本与武官没什么关系,他也尝试过集中注意力,可往往会像小时候读书一样无法专心。

然而他忽地听元徽帝说了句“边境不稳”,思绪猛地回到了敦化殿。

龙椅之上,皇帝语重心长道:“大梁虽安定已久,但西北蛮夷仍不死心,时时南下侵扰边境百姓。朕担心若大梁无所作为,会纵容蛮夷变本加厉,届时戎族大举进攻南下,岂不是平添一场战争?”

季别云悄悄抬眼看过去,隔着遥远的距离,他都能看见元徽帝的脸色极差。几日不见,竟比三皇子葬礼时更加灰败。

他垂下双眼,听见元徽帝继续道:“故而朕有意派一位能臣前往西北边境镇守,以防边乱,不知哪位爱卿与朕一心,愿意前往?”

不对,季别云突然察觉出蹊跷。

皇帝并不像是为了镇守边关才有此一问,真正的目的应该并不在此,不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提到了西北边境?还有什么戎族之乱,他这些时日从没听闻过,而且戍骨城也靠近边境,他身处那里时明明听说大梁与外族向来相安无事,甚至还有贸易往来。

元徽帝话音一落,武将这边的氛围明显紧张起来。

他害怕这是个挖好的坑,不敢轻易往里跳,所以忍着没吭声。好一会儿过去了,敦化殿依旧一片死寂,无人站出来。

“既然无人愿意主动请缨,那朕只好强人所难了。”元徽帝听起来并不失望,“襄国公,你意下如何?”

季别云顿时明白了。

皇帝的企图、万良傲的野心,还有观尘这些时日到底在忙活什么,他全都清楚了。

这和尚在使离间计。

把原本安然如故的君臣引诱到了敌对的位置,万良傲再也控制不住对至高权力的渴望,而元徽帝也不愿再隐忍了,要把万良傲赶出宸京。

真坏啊,季别云想,观尘竟然想削弱皇帝的势力。

敦化殿今日变成了腥风血雨的战场,元徽帝将一把无形的刀直指万良傲。

襄国公站在百官最前列,即使被叫到了也无动于衷,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行礼答道:“老臣自知年老体衰,不比当年,若镇守边境时稍有差池,只怕会辜负陛下期望。”

“襄国公何必妄自菲薄?”皇帝驳了回去,“自古以来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将,知天命之岁上场杀敌的都数不胜数,更何况国公尚在不惑之年,英姿不减,更是为国效力的好时候。”

这一次不等万良傲反驳,便有其他大臣出来替皇帝说话。数量远远超出季别云预料,甚至到最后连丞相都出面了。

他心下了然,原来是元徽帝一早同大臣商量好的,要在今日早朝演一出戏,将万良傲此人逐出宸京,远离权力中心。

万良傲虽然有开国之功,且如今权势滔天,但终究不姓明。大臣们没那么多人愿意冒险换主,更多人还是拥护元徽帝,这么一位虽然平庸奢靡却是先帝嫡子的明家人。

若能保证明家人代代传承下去,且不出亡国之君,那么大梁的安稳便能一直延续下去。

这是身为臣子的奢望与宏愿。

殿内氛围剑拔弩张。

季别云看向斜前方万良傲的身影,他觉得如果允许佩刀入殿,万良傲很可能会拿着刀冲上龙椅,将元徽帝的脑袋果断砍下,再扔到大殿中央。

可现在万良傲和他的同党只能在文臣的口诛之下节节败退。

季别云难得没有被这种糟心事搅和进去,站在原地看戏。

万良傲一退再退,到最后只能应下,却提出了要求:“臣愿领兵前去,然而边境蛮夷众多,若兵力不足,一旦发生冲突恐怕臣不能护住若干城池。”

元徽帝道:“朕记得国公麾下有五千兵力,此去又不是开战,镇守边境足够了吧?”

季别云本以为万良傲还会讨价还价,没想到这个人直接跪下了。

开始了,大臣在大殿上撒泼打滚、死皮赖脸的那一套。用冠冕堂皇的说辞将皇帝架起来,而皇帝为了避免场面太过难堪,不得不答应臣子的请求,就算不会完全答应,也总会妥协几分。

“既然陛下怜惜边境百姓,命臣前去镇守,也自该更加顾及百姓安危。兵不足,不足以震慑蛮夷,反倒会挑起蛮夷争强好胜之心,致使百姓遭无辜侵扰。”万良傲语气诚恳,说完之后伏倒在地。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也没能拿出个主意,或许是没有料到万良傲会在劣势之中反将一军,试图将宸京中的兵力带走一部分。

最后还是丞相站了出来,“自古以来,只有开战时才会从京中拨出兵力,由将领率军奔赴前线,然而如今太平盛世,怎可轻易变动宸京防卫?更何况京中南军大多数是各地都尉府之兵力,轮值戍京后应返回当地,恐怕不能被襄国公带至边境。而北军则背负着护卫皇城之责,更不能离京。”

万良傲抬起上半身,转头看了过去,语气不善道:“丞相的意思是,要让五千将士守卫整个西北边境了?”

方绥根本没理他,冲着上头的元徽帝道:“陛下,臣有一策。既然镇守之地位于陇右道,不如让襄国公统领陇右道抚州、定州、辽州三地边防军共一万人,岂不两全?”

元徽帝没有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当即一拍龙椅扶手,“丞相建议不错,朕甚满意,襄国公也应该放心了。”

季别云觉得万良傲应该放心不了。

但事已至此,朝中风向已经完全变化,拥护万良傲的人还是在少数,他敌不过皇帝与丞相,只能答应。

早朝便在诡异的氛围当中结束了。

散朝时雨仍旧没停,季别云打着伞往宫外走,万良傲刚好就在他前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并没有那么失意,接受得太过平静了。

正打量着背影,老妖怪本人忽然间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想装作没看见,万良傲就朝他走了过来,“季将军。”

“襄国公。”他被迫打了声招呼。

“似乎从御史台被彻查开始,这些事就被注定了。”万良傲的声音在雨声中断断续续,“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季将军。”

季别云在心里坦然承认了。

的确,这老妖怪少了御史台支撑,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也没那么足了,不然今天早朝不会是这个结局。但那又怎样呢?他乐得看这个结局,甚至还希望万良傲能更惨一点,不然对不起相州地界上那些受苦的百姓。

他笑着答道:“襄国公说笑了,等国公出发之后应该再也见不到我了吧。”

言下之意,就算再恨他之后也打不着他了。

“是吗?”襄国公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还真是可惜了,若有幸能再见季将军一面,必要向将军讨要一份东西。”

“什么?”季别云冷冷问道。

万良傲笑得平易近人,“季将军这张脸生得极好,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想将它剥下来,带回府中收藏了。”

说完之后不等他反应,直接转身离开。

大雨之中,万良傲大步走出了皇城,刚上马车便有一双肤如凝脂的手拿着锦帕,替他拭去衣上雨水。一股脂粉香飘到了万良傲鼻尖,将暴戾的思绪安抚平息,让他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国公爷,”男人清冷的声线响起,“无论您去哪儿,做什么,我都愿意跟着。”

万良傲转过头去,看向美人脸庞。

“看我心情不好,以为我要身败名裂了?”

美人没有说话,只含情默默地看着他。

万良傲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美人的脸,“放心,今日一切都在我预料之内,知道以后我会带你去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美人笑道。

“往那儿看。”万良傲掀起窗帘一角,望向巍峨皇城。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点卡,需要整理一下剧情。提前请个假,明天不更新但是会在后天补上

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