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慕之蹲在地上咳了半晌,连眼睛都咳红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便对着季别云怒目而视:“我小厮还等在山门,你若杀我,他必定回去上报官府,你是逃不掉的!”

季别云原也没想过要杀了此人,只是打算吓唬吓唬罢了,没料到这少爷如此容易被激怒,倒挺好玩的。

他拿着刀坐在凳子上,俯首看向对方,道:“这样吧,你若告诉我丞相府为何要买砒霜,我便告知你季遥的下落。”

方慕之动摇了。他此行本就是来询问季遥下落的,好歹曾经也是同窗好友,如若连这也不过问,那他未免太薄情寡义了。

至于丞相府为何采买砒霜……这人言之凿凿,他姑且相信吧。

这些时日以来,除了先帝去世、新皇登基,丞相府称得上风平浪静,除了……除了他爹前段时间患上了咳喘之症。

他猛地抬头,激动道:“对,我父亲这几日咳嗽不止,少量砒霜正是治疗咳嗽的一味药。他又素来不喜将病情透露出去,故而没有光明正大要郎中给他开药方,这才偷偷潜人去采买的!”

季别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道:“这番话倒是能自圆其说,不过也不知真假。”

“你不信?”方慕之越说越大声,“我可以带你进府查探,你亲自去看看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病着,我方家绝不会做此等谋害人命之事!”

这嗓门大得都快传到对面山谷去了,季别云连忙做了个手势让方慕之小声一些,“你吼什么吼,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家买砒霜吗?”

方少爷一下子站起来,那眼神愤恨得似乎要再上来揍他。

“该你说了,季遥人呢?”

季别云其实不太想提起季遥的事情,那人死之前的眼神仍旧扎根在他脑海中。

他移开视线,看着跳动的火光,冷冷道:“死了,死在匪乱中。”

方慕之瞬间失神,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连风度也顾不上了。犹豫了几番才问:“真的死了?”

季别云起身将文牒拿了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你自己看看便知。”

方慕之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摸到那张文牒,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深。

季家竟然被屠了满门……除了季遥,上面每一个名字都被划去,一道墨迹便见证了一条人命的消失。

他看了许久才将文牒放回桌面,无言地坐下,良久之后低落开口道:“我与季遥在运州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在书院里我与他最为交好。那会儿我俩都还年幼,他甚至连字都没来得及取……后来我回京之后联系变少,等到运州天灾发生,我再想联络,那边也杳无音讯了。”

“我是想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以为他是死在了天灾里……没料到竟葬身于匪徒刀下。”方慕之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顶替他的身份要做什么,不过你也别想逍遥快活,我会一直注意你的动向。”

夜风从大开的窗户中灌进来,季别云走过去关上。

他不在乎方少爷所谓的监督,左右也拿不出证据来指认他的身份。他最在乎的还是这人口风紧不紧。

季别云垂眸看着文牒上唯一幸存的“季遥”二字,开口道:“若你真的在乎季遥这个人,是否也该尊重他的遗愿?”

“什么遗愿?”方慕之目光如炬,狐疑看向他。

季别云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那会儿他尚且还是柳云景,新帝登基宣告大赦天下之后,他从边境千里迢迢行至淮南道,片刻也不停地冒着风雪赶路。原本预计在第二日之前赶到灵州城外,却在这段路上遇见了一支被山匪洗劫过的车队。

山匪已经离去,只剩一地尸体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

他原本不想管,却在走远之后停下脚步,纠结片刻后还是倒转回去。他在对方马车中找到一份文牒,上面写了季家一共十口人的名字,和十具尸体恰好对应上。

柳云景皱了皱眉,想走近看看情况,猝不及防地被一具尸体扯住了衣角。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使出了全身力气,拼着最后一口气仰头看他,眼中布满血丝。重伤成这样,恐怕都等不到赶往附近县城,便会死在路上。

少年眉目间的不甘与冤屈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就在刹那之间,他心中生出了全盘计策。蹲了下去,不等季少爷说话,先开口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帮你报仇。”

半张脸都染上鲜血的少年用力点头,从牙关间挤出一个好字。

他有些不忍看,但还是开门见山道:“给我你的身份,我替你屠尽仇人。”

无妄之灾夺去了一家人的生命,季少爷也命不久矣,闻言后只犹豫了一瞬便应下了。

“节省力气,我问你答便是。”柳云景确认周遭无人,然后将季家情况问了个大概。

运州经历了一场地动之后又生了瘟疫,已变成一片乱象,死者众多,失散流离之人也不在少数。季家举家搬迁,留在运州的只剩一房几乎不往来的远方亲戚。

因此即使柳云景用了季遥的身份,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季少爷说了些话之后脸色愈发苍白,许是失血过多,连声音也渐渐虚无。柳云景扶着他躺倒在地,最后问了一句话:“可有别的心愿?”

少年眼神黯淡了一刻,却道:“无。”

十八岁的年纪,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怎可能没有未竟心愿。但人活一世,所求之事太多,死前短短的一刻也无从说起,便只能不说。

天幕晦暗低沉,两个少年在一片血腥中无言相对。他们二人遭遇相似,然而一个挺过来了,另一个却是已经濒死。

或许是天意让他们在此短暂相遇。

柳云景低下头沉声道:“安心去吧。”

季遥仍不甘心地看着他,目眦欲裂,试着张了张嘴,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柳云景看懂了他想说的话,笑了笑,“你放心,从今之后我便是季遥,你之遗愿,我赴汤蹈火也必定完成。”

话音一落,少年胸膛微弱的起伏便消失了。

柳云景愣愣地看着季遥的尸体,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季遥,柳云景。

他一个罪臣之子,如今又抢了别人的名字,当真是罪加一等了。

季别云从回忆里的风雪之中抽身,将事情的大概经过说与了方慕之。

方少爷听傻了,一张脸上写满了怔忡。斯人已逝,又是许久不见的旧友,连脑海中的模样也已经模糊,故而就连悲伤也不浓烈。他心中一片怅然,片刻后才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道:“那些山匪,你替他报仇了吗?”

季别云简短答道:“杀了。”

方慕之疑惑道:“你一个人如何杀的山匪?你不会是背信弃义,编了谎话来诓我吧,你就算能骗我却骗不了季遥在天之灵,若是他知晓……”

“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季别云冷冷地瞥了方少爷一眼,“那之后我便寻到了那群山匪,趁夜里把他们全都杀了。”

方慕之再无可辩驳。

不知怎的,他本不该相信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但季别云说起回忆的时候整个人蒙上了一层戾气,因此斩杀匪群之事也可信了许多。

但他还是碍于面子,又道:“那你发个誓,若没能替季遥报仇,便千刀万剐。”

季别云忍无可忍,拎着方少爷衣领把人提了起来,往门口推去。

“我发誓了你便信?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怎么如此天真。”

方慕之好歹也是堂堂丞相独子,岂能毫无尊严地被人扫地出门。他手忙脚乱攀住了书架,勉强稳住身形,“你不敢发誓便是心虚!”

“……真烦人。”季别云一副暴脾气就快被这公子哥儿点着了,他忍了又忍才松开手,“行,我发誓。”

他语气死板道:“若我没有替季遥完成遗愿,没有除去杀害他一家的山匪,我便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方慕之听完之后却依旧攀着书架不放手,谨慎地问:“那你顶着季遥的身份来京城是要做什么?”

“与你无关,与季遥也无关,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季别云走到门边,将房门打开,一副恭请他离开的架势。

方少爷面皮修炼得尚且不够厚,站直身子之后理了理衣裳,端端正正地走到门口。不过刚迈出去又退了回来,低声道:“以防你再乱怀疑我父亲,明日你必须跟我回家一趟。”

季别云一听差点笑了。若是方慕之今夜回去和他那丞相爹串通好,明日再演一出戏,那他去了岂不是白去?

“方公子,有意义吗?”

“你那什么眼神!”方慕之愤慨道,“我方慕之行事从来端正,绝做不出包庇家人一事。”

见季别云仍旧不为所动,他一下子就气得失去了礼数,用手指着季别云的胸口。

“你小小年纪怎么心肠就绕了九曲十八弯,如此油盐不进!看起来我也比你年长几岁,你这样子在京城是混不开的……等等,你贵庚几何?”

季别云被指着骂也没翻脸,一脸冷漠答道:“十八。”

“你别用季遥的来搪塞我,”方慕之极其不满意,“我问的是你。”

他这一次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十七。”

方慕之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比你年长整整三岁,别云啊,你得尊称我一声慕之兄。”

季别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立刻将门关上。

方少爷赶紧伸手抵住了房门,嚷道:“别急别急,我有一计,可让你信我。”

他手上松了劲,“说。”

方慕之像是害怕他不同意似的,伸了一只脚进来,笑了笑,“我在此处歇一晚,你可以守着我,明日我们一同下山回府。”

季别云眉头一皱,“然后将我关在里面,取我性命犹如探囊取物吗?”

他又不傻,如果丞相真的是幕后之人,他自己送上门去,八成就走不出来了。

“再改再改,”方慕之思索片刻后又提议道,“那我打发小厮去知会我父亲一声,让他明日来悬清寺接我?”

“丞相日理万机,怎会亲自来接你?”

方慕之神秘一笑,“我这不是摔了吗……想让他老人家来接一下,顺便拜一拜佛,去去府中的晦气。”

说罢适时地往旁边一倒,装虚弱般靠在了门框上。

季别云这下终于满意了。

他岿然不动地看着方慕之演戏,笑了笑,“好啊,大孝子。”

作者有话说:

哄堂大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