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尘赶到时,季别云正靠着墙出神。手臂上的一圈包扎极其显眼,甚至有隐隐血迹渗透出来。环首刀被放在了一旁的桌面上,刀刃也染了血。

而被他半拖着带来的妙缘和尚正坐在不远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身上的确没有伤痕。

医堂内只点了两盏油灯,光线昏暗,季别云一时间看不清楚,眯了眯眼睛。

等他看清观尘阴沉如水的脸色时已经晚了。他暗自叹了口气,这事儿他本来不想让观尘知晓,可事关悬清寺和尚,也就不得不默许了一群人去将他们大师兄拉来。

僧人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扫到手臂,又顺着看向桌上的环首刀。季别云猛然反应过来,上前两步站在桌前,挡住了那把沾血的利器。都是因为方才心急,一路上拿着这把刀也没发觉。

“对不住啊,”他斟酌着开口,“那刺客是冲我来的,误伤了一位师父,也扰了大家清静……给悬清寺添麻烦了。”

他一上来就坦白错误、交代底细,倒让观尘措手不及。他害怕季别云说得更多,赶紧将其他人都请了出去。

“既然没有大碍,大家都早些休息吧,我来善后即可。”

被误伤的妙缘经过他身边时欲言又止地停下,纠结片刻后还是悄声说了:“我当时正好在客房不远处坐禅,听见响动跑了过去,本来这位施主是占上风的……谁知道刺客突然对着我砍过来,施主是替我挡了一剑才受的伤。”

观尘点点头,“我知道了。”

妙缘仍旧愁眉苦脸的,又补充了一句:“这位施主太过执着……师兄您劝劝吧。”

执着在佛教教义之中不算一个好的品质,甚至称得上是极其反面的词汇。许多僧人终其一生都在寻觅灭尽执着的方法,却也失败了。

而这个词放在季别云身上……如天造地设一般契合。

片刻后医堂内的人便走了大半,只剩下他们二人。

观尘先是不慌不忙地将所有门窗都关上,之后才走到季别云五步之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整个人疏离又冷清。

“季施主可否招惹了不该招惹之人?”

季别云心里一紧。

他等观尘这句话等了好几天,此刻终于来了。

“都已经有人摸到国寺来找上我,那必然是招惹上了。”他顿了顿,“只是我不知道对方是谁。”

郑禹已死,此番动作必然出自他背后之人。季别云并不能确定对方身份,而对方显然已经在宸京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他。

此番他已经陷入了被动。

“礼部侍郎遇刺一事,”观尘这句话说得略显艰难,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与施主有关吗?”

季别云明白,既然今夜悬清寺发生了行刺一事,这件事的交代他便逃不掉的。

“人不是我杀的,凶手另有他人。”为了避免上次那样的机锋出现,他补充道,“你这一次依旧可以相信我。”

“施主隐瞒了一部分,对吗?”观尘的目光明明平和,却给他一种压迫感。

他咬咬牙,又吐露了一点:“我去过郑宅。”

观尘的诘问没有就此停止:“施主去郑宅的目的是什么?”

这已经涉及到柳家的事情了,季别云不可能坦白,他垂下双眼躲避了那双视线,“我不能说。”

僧人靠近了一步,本就高大的身量在昏暗环境中更加有压迫性,将季别云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季别云两肩略微塌了下去,一只手扣紧了桌沿,用力得指节发白。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不能说,你也没必要让自己牵扯进来。今夜的事本与你们悬清寺无关,再过几日我自会禀报过贤亲王之后下山,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观尘却道:“施主是考虑好了要入右卫吗?”

季别云抬起头来,“从戎是一早便计划好的,不过计划里没有贤亲王这一条路,我是在等一个时机,就快到了。”

眼见少年宁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却也不愿说出去郑宅的目的,观尘便不强求了。他转而问道:“季施主可是要参加不久后的登阙会?”

季别云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只拿过桌上没用上的一截白布回身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观尘叹道:“太危险了。”

少年头也没回地随口道:“值得。”

等到季别云将环首刀擦干净,一回头,发现和尚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神恰巧落在了自己的刀上。

他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戏谑,笑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俗?”

僧人微微怔愣,双手合十道:“佛家清净,不问俗事。”

“大师,你已经够俗的了,哪位高僧会和你一样与我这种人厮混,也不怕煞气沾到僧袍上。”

他说的是反话,也相信这和尚听得出来。

观尘这人有趣就有趣在与他这种人走在一起的同时,不试图度化他,也不劝他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

见僧人没说话,季别云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也只能叹了一声气,“我欠你很多句谢谢,若大师与我继续相交,以后还会看见我惹上更多麻烦。所以我希望……你别卷进我的事情里。”

明明妙缘刚才离开之前让观尘劝导一下季别云,没料到观尘劝诫的话一句没说,却反倒被劝了。

他顺着季别云的话点头,答应得很流畅:“贫僧知道了,只是施主的伤,严重吗?”

听观尘答应下来,季别云也放心了一些,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些许。

“没什么大碍,刺客没下死手,只是可惜让他跑了。”

观尘原本想宽慰两句,季别云却自己振作起来,又道:“但也没关系,我会找出幕后之人的。”

季别云笑了笑,拿上环首刀准备回客房。他先将和尚送走,看见对方身影逐渐消失之后才动身。

他手里没提灯笼,只凭着朦胧月色辨别脚下的路。左臂的伤其实不深,只是血流得多而已,这才将那一群和尚吓着了。包扎好之后,那剧烈的痛感便化为绵绵的痛意,并不影响他活动。

那刺客走到屋外时他就被惊醒了,闭眼假寐,任刺客进入他房间,在各处翻找。他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一股微弱光亮,片刻后听见了包袱被打开的动静,里面的文牒应该也被拿出来翻看了。

原来是在确认他的身份。

季别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完全暴露,最多只是被怀疑了身份。

之后与刺客交手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刺客接到的任务应该不是要灭口,武艺高强但招式并不狠辣,只急于脱身。见妙缘赶过来之后将目标转移过去,让季别云不得不分神保护那和尚,这才得以逃脱。

他在医堂里等待观尘到来的过程中思考了一番,猜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

那夜从郑禹宅子逃走之后,他再三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那么背后之人一定是通过其他途径怀疑上他的。

最有可能便是顺藤摸瓜,顺着观尘这条线排查到他。毕竟观尘恰巧不久前从灵州归京,又恰巧带了一个人进京。

只是若要注意到观尘的动向,那人必定要在灵州部下大量眼线才会知晓。

季别云心里泛起冷意。

他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防范着他一个罪臣之后,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那段时日里,派人在进入灵州的路上设了埋伏,更离谱的是竟然不惜花大手笔在灵州布下天罗地网,连城郊灵东寺和尚的踪迹都不放过。

这算是抬举他了吧?

不过趁着对方还没能确定自己就是柳云景,他必须要尽快查出对方的身份,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宸京内城各大官署便活动起来。

早朝结束之后,朝廷大臣们便要去到各自负责的官署,而那些没资格上朝的小官员也得赶到官署开始办公。不过在这个时候早朝还没结束,只有少许下人打开了官署大门,在里面洒扫,将各房间清理一番之后再迎来一众官员。

刑部的官署在城中算得上数一数二地大,不仅是因为身为六部之一,还因为大梁数十年中发生过的案件数不胜数,收藏卷宗的地方也就占地颇广。

北边一大片厢房院落都用来装卷宗了,平日里一大部分都闭门,不轻易打开。只有最近几年的新卷宗会被随时取阅,不过在每日负责看守登记的录事到来之前,这里的房门也是紧闭着的。

即使前面在热火朝天地打扫,这里也依然一片安静。

不过今日偏房的一扇小窗被悄悄地开合了两次,第一次还是在夜里,过了一会儿天色刚亮时,小窗便又被从里面打开了。

下人打扮的季别云垂着脑袋走到了前院,从廊下顺手将一个水桶提了起来,将扶手上的抹布拿在手中,神态自若地往偏门走去。

一路上都无人注意这位一切正常的下人,季别云走到无人看守的偏门上,将水桶一放,便极其自然地走了出去。

他来刑部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找到柳家一案的卷宗,二是调查三司对于郑禹之死的判案细节,因为就算上面的大人物一口认定郑禹是自杀,底下的人最初也是认认真真断案的。

方才他没有找到柳家的卷宗,那段时间前后发生的其他案卷都保存着,唯独缺了这一件,似乎是被人故意隐藏了。

而郑禹案的卷宗却完好留着。虽然卷宗上写着自戕,但还是让他找到了细节——郑禹体内有大量砒霜。三司判定郑侍郎是服毒自杀,但季别云因此找到了追查方向。

那枚暗器上必定是淬了毒的。而砒霜在大梁极其难买,虽然作为一味药材,药铺也有售卖,但也很难买到足够将人毒死的量。

季别云沉思着往外城走去,却在拐过街角时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他余光瞥见了熟悉的高大身影,抬头看去,观尘那和尚正站在他面前,那坦然的模样就仿佛是散步刚好走到了此处。

季别云眉头一皱,当即问道:“你跟踪我?”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_(:з」∠)_

答应不掺和的人是他,转头跟踪季别云的人也是他。观尘大师的字典里没有食言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