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宅重新热闹起来,上一回替他看病的大夫又一次被请来,而空置许久的火炉也又一次煎上了药。厨房里好几个人忙碌着,抬了几桶热水去北厢房,再拿出来时水已经被染成了血色,不知洗了多少伤口才会变成如此颜色。

季别云终于变回了人样,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和出征之前相比身子更加单薄了,脸色也苍白,藏在衣裳下面的伤口不计其数。

他不小心在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恍惚间以为自己才从戍骨城里出来,三五天没吃过饭的模样。因此他不敢多看,还让徐阳将镜子收走,免得见了心烦。

待收拾齐整了,药也煎好了一服,徐阳拿着碗堵在门口,说不喝不准出门。

他只好三两下灌进肚子里,急匆匆出了季宅。离天黑还早,他想尽快见过元徽帝,等他进一趟宫再回来应该能刚好见到观尘。

季别云拉着徐阳坐上了马车,却坐不住,掀起车帘不住地朝外面看。

“是元徽帝召你提前回京吧?”徐阳问道。

他靠在车壁上点了点头,没个正形。

徐阳话里满是忧虑:“不是什么好事吧?若是好事,只需等大军凯旋,到时候该封赏封赏,但唯独把你叫回来……”

季别云收回视线,不知要不要坦白。若如实回答了恐怕又得挨骂,但已经到了这份上,想瞒也瞒不住了。

“其实是因为……”他清了清嗓子,“我违抗了圣旨。元徽帝原本打算让宁远军撤退至穹水以南然后议和的,我出主意将圣旨截下,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于是他看见徐阳的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沉默了许久,徐阳终于骂了出来:“你真是能耐啊。”

季别云厚着脸皮笑了笑,“徐兄谬赞了。不过你既然已经回到宸京,想必是在灵州查到了什么线索吧?”

他转移话题的方法太过生硬,徐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配合着答道:“是查到了,而且我还从段文甫嘴里诈出了他家人的下落。”

他这下是真的惊诧了,正等着下文,却见徐阳却老神在在地往后一靠,“但是你不如先想想如何应付宫里那位,咱们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季别云讪讪地收回激动情绪,“能怎么应付,反正他也不能杀我。”

徐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他掀开帘子朝外望去,企图装傻。

马车已经行至集市,他许久没见到如此太平又热闹的景象,忍不住看得入了神。瞧见什么吃食都想去买,那种首饰摊上的小玩意儿他也觉得稀奇,想把整个小摊都卷起来带回季宅。

然而季别云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观尘!是观尘吗?

会不会是他看错了?

他立刻坐直了,急急忙忙地喊了几声“停车”。

“怎么了这是?”徐阳以为出了什么事,紧张道,“伤口裂开了?”

季别云不等马车完全停下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回头望去,观尘已经离他很远,朝着相反的方向一直走着。不过一两个月没见,他却觉得那背影无比陌生,又无比孤寂出尘。他几乎以为僧人会走到红尘之外,从此再也不回头,再也不贪恋他带来的心安与心忧。

他从未感到如此慌乱,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让对方为他停留在这红尘俗世。可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连喊观尘的名字都是逾矩,是亵渎。毕竟整个宸京都不知道,悬清寺的那位住持还有一个关系亲密的俗世好友,亲密到能省略“大师”二字直呼法号,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藏着隐秘而热切的情绪。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拨开人群的阻挡,脚步越来越快。

“观尘!”季别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自己竟喊了出来。

无数双目光投向他,但他只看着远处的那个背影,心跳如擂鼓。高僧又如何,悬清寺住持又如何,他只知道那是观尘,是从幼时便注定了的缘分。千千万万人之中,偏偏他们的命绑在了一起,早已成为了彼此的半身。

僧人背影一滞,停了下来,季别云也停下了脚步。

他像是期盼着一切美好的事物,紧张得捏紧了衣袖。观尘转过身来,在喧闹的长街上一眼看向他,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瞬间抚平了他所有不安。

季别云愣在了原地,追过来的时候他不顾一切,现在却又手足无措。

他该走上前去吗,还是该等着观尘走过来?第一句话又要说什么,道歉?还是说自己身体好得很,一点伤都没有?

在他犹豫之时,僧人已经朝他走来。这一瞬长如永昼,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看着。

他们在拥挤的灯市分别,又在熙攘的街市上重逢。那夜的争吵浮现在眼前,在今日的秋阳中化作一道暗伤,如同他身上那些被掩盖住的伤疤。

观尘走到身前,低头看向他的眼睛。

“回来了。”声音轻柔。

他点点头,垂下双眼又抬起来,有些局促地指了指身后停在远处的马车,“我要去一个地方,你陪我吧?”

“好。”僧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季别云不像观尘那么自然,就像从未分别过一样,他有些生涩,纠结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什么都不问就跟我走吗?”

观尘越过他往马车的方向走,声音落在微风中:“只要你愿意让我跟着。”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去时观尘已经坐上了马车。

如同他赢下登阙会打马游街时一样,三人一人占据一边,氛围也同样微妙。只不过这一次另有微妙法,季别云想跟观尘说话又碍于徐阳在场,同时又怕徐阳将他的伤势透露出来。他只好沉默地坐在那里,脑中飞快地思考能说的话题。

徐阳咳嗽两声,开口道:“观尘大师这是往季宅去吗?”

“是。”观尘答道。

“那还真是巧了。季将军上午刚回来,收拾了好一番才出门,一出来就正好遇上大师。”徐阳极其刻意道,“我们正要去宫中,他违抗了圣旨,估计是要去挨骂了。”

季别云闭了闭眼睛。他就知道,徐阳不会放过告状的机会的。

果然,僧人看似平静地开口:“违抗圣旨?怎么违抗的?”

他毫无底气答道:“就是……皇帝让我退兵,我没退,还攻过去了。”

“有勇有谋,不错。”观尘道。

季别云猛地抬头,在徐阳脸上看见了和自己一样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对着和尚问道:“你竟然夸我?”

观尘瞥了他一眼,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他心神一凛,直觉即将有危险发生。

“只是太过冒险,你以后得改改爱赌注的毛病,不是每一次都能赌赢的。”

徐阳怀疑自己听错了。观尘大师刚刚没说“施主”,说的是“你”,这就算了,语气还如此亲昵,仿佛管教季别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俩最终还是搞到一起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太过多余。

“那什么,”徐阳又咳嗽两声,“我在灵州拿到了段文甫诬陷柳都尉的证据。”

两双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徐阳稳了稳心神才又道:“你不是说过柳都尉曾拦下过一封密信吗?我去查访了当年柳都尉的属下,找了许多人终于找到一个知道在哪儿拦截的,那人虽然没看过信的内容,却记得是飞鸽传书。既然是信鸽,必然有训练它的人,我又去找了附近所有饲养鸽子的地方。”

他说到此处停下来歇了歇,本以为季别云会迫不及待让他赶紧说下文,但少年神情有些阴沉,不知在想什么。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痛苦又无知了许多年,终于要知道真相的时候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徐阳摇了摇头,“南陈被攻下之后,南陈边境的太守家被大梁查抄了,他家养的一批信鸽恰巧卖到了灵州附近一家养鸽场。我把所有鸽子都带回南陈太守的旧宅,挨个试了试,其中有几只直直飞往了灵州。”

季别云终于开口,“应该是飞到了灵州刺史府吧?”

“对,”他答道,“正是当初郑禹所在的地方。”

话音落下之后,徐阳有些紧张地注意着少年的反应,对方太过平静,他反而有些担心,不禁看向观尘寻求帮助。

僧人却没有丝毫担忧之意,只是拨弄着掌中佛珠。

“所以,通敌叛国的其实是郑禹?”季别云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语速很慢,“我爹拦下他通敌的密信,郑禹发现之后害怕暴露,于是联合段文甫将罪名诬陷在了我爹头上……段文甫那时身为淮南道监察御史,可以直接上奏先帝,故而短短三日就定下了我爹的罪名。”

少年停顿片刻后,自嘲般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徐阳想劝季别云别动怒,还没开口就被观尘看了一眼,似是阻拦。

他愣了愣,观尘却先他一步道:“待会儿我陪你进宫。”

季别云转过头去,神情依旧阴沉,但语气正常了一些:“你怕我在元徽帝面前发疯?”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做过的承诺,你可以尽管做想做之事,”僧人眼神犹如一池静水,却不容置疑,“我去帮你守住退路。”

作者有话说:

他俩距离消除裂痕真正和好还需要一章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