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叛军破门而入的一瞬,季别云拔出长刀翻出了阁楼。

顷刻间长箭如雨朝他射来,他的力气只允许他狼狈躲开,勉强从屋顶掠过,找到了在府衙外等候的戴丰茂。他几乎是从墙上栽下来的,好在戴丰茂体格健壮接住了他,让他不至于脸朝下摔在地面。

戴丰茂摸到了一手的血,顿时慌乱起来,一边扶着他往旁边小巷逃一边急切问道:“伤到要害了吗?”

季别云摇摇头,虚弱至极地答道:“万良傲死了……知会卓安平。”

“他娘的……”戴校尉用骂人来让自己镇定下来,“我这就去,你呢?”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索性停在小巷路口,推了推戴丰茂。

“他们只是一盘散沙,不会费劲来找……找我的。”他断断续续道,“你不用管我,小心为上。”

眼见着戴丰茂迟迟不走,他心中焦躁却碍于伤势发泄不出,只好说了句狠话:“再不走我们都得死。”

戴丰茂终于离开,季别云缓了片刻后独自朝小巷深处走去,步履踉跄。路过一间废弃的民宅,推开腐朽木门进去,在荒凉的院子里找了个角落,脱力倒下。

他还不会死,只是再也折腾不动了。

从出征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敢松懈过分毫,此刻终于找到了休息的机会。

季别云徒劳地喘着气,倚在墙边,视线刚好能看见城墙旁的一座望楼。

狗屁的江山社稷,要不是百姓无辜被牵连,他才不愿管。谁家的江山都与他无关,明家的还是万家的有很大区别吗?

他现在只想回到悬清山,最好回到是名院里,一醒过来就能见到观尘那张脸,对着他说话也好念经也好,只要能听见那和尚的声音他就满足了。其实不在悬清山也行,随便找个远离宸京的清静地界,就他们两个人过日子。若自己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就拉着观尘去其他地方看看,走遍南北每一处好风光。

他想象着自己与观尘在一起的模样,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笑过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隔壁院子的树枝跨过墙伸到了这里,一阵寒风吹过,一片枯黄的叶子晃晃悠悠落了下来,正掉在他怀中。季别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混乱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诗,是他小时候学过的。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冬天就快来了,以往在戍骨城的每个冬日都只会带来痛苦,但今年不一样,他甚至开始期盼。多冷都无所谓,总归有观尘陪着自己。

他记挂着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的好景,视线中的望楼却忽然挂上了一面巨大的白旗,在风中飘摇。

戴丰茂成功了,再过不久援军便会赶来。

季别云终于能放心地闭上眼睛,他不得不睡一会儿,只希望梦里能见到某个和他吵了架的臭和尚。

*

万良傲死后,叛军不成气候。无人能继承万良傲的野心,终究不敌宁远军的进攻,节节败退。不出两日,穹水以南已被宁远军全部收复,且大军乘胜追击,渡水北上。

季别云被接回大营之后过又开始养伤,军医对他已经无话可说,只是在处理好伤口之后语重心长地问他还想活多少年。他从前都是不要命地活着,只求能活到为柳家翻案的那一日,可如今被这样一问,他终于开始害怕了。

季宅里煎药的炉子还没扔,那些药方子也都要跟着自己好几年,他实在不该糟蹋自己的身体了。

好在这场仗已经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再过不久就能班师回朝了。

然而在渡水之前,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密旨,元徽帝召他单独回京。圣旨中并未提及所为何事,也未解释为何单单让他一人先回去,但他怎么会不知道元徽帝意图,这是要秋后问斩了。

想来也好笑,三位将领之中元徽帝偏偏认准了是他抗旨……对他如此了解也实属不易。

季别云一身的伤才开始将养,便不得不又踏上千里跋涉的路程。

与他同行的只有卓安平,他不放心那熊孩子在自己视线之外蹦跶,强硬地将人也捎带了回去。

一路上又同去时一样日夜兼程,但他心中竟无比安宁。

让他们撤兵的那道圣旨从头至尾只有三人看过,因此天下人根本不知晓大梁皇帝曾试图议和割地,只知道宁远军诛杀了万良傲,将大梁国土再一次收回囊中,故而元徽帝的面子终究是保住了。

季别云也不怕被治罪,他抗旨抗得偷偷摸摸,皇帝想治他的罪也找不到由头,只能忍气吞声,还得在战后奖赏他军功,

路上所见已是秋景,他越靠近宸京越是迫不及待。

……只因那座城里有个他想见的人。

也不知元徽帝召他回京一事有多少人知道,观尘应该没得到消息吧,若忽然见他回去了会是何种反应?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期待不已,然而一想到自己身上添了这么多道伤,便又不敢见了。他怕观尘看了难受,更怕观尘将责任又揽在自己身上。要不要索性在右骁卫营内偷偷养伤一段时日,待好得差不多了,再去见观尘?

在满心纠结之中,季别云赶路的速度却不减,只用了七日便快马加鞭赶回了宸京。

然而都说近乡情怯,当他越来越靠近城门时,的确情不自禁慢了下来。

卓安平当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好几次将他甩在身后又不得不停下来等他。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奇怪问道:“一路上几乎没歇过,难道不是赶时间吗?怎么这会儿突然慢下来了,将军伤口颠疼了?”

季别云确实一身都疼,但那不重要。他又跟上卓安平的速度,避开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一颗心躁动不安。

“也不是很赶时间……”他胡乱答道,“宸京好像比我们走之前更热闹了。”

“那当然了,仗都快打赢了,宸京自然不像一开始那么阴云密布。”卓安平说着说着又偏去了别的话题,“只是我们回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像是没去过一样。”

季别云一心望着远方,没怎么听这熊孩子说话。

卓安平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不对,这不是还带了一身伤回来吗。”

这回他听得清清楚楚,心事被恰巧触动,有些无语地转过头瞥了一眼,心想这熊孩子还是那么嘴欠。

“……真是谢谢你提醒我。”

卓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他肩膀,“将军,又渗出血来了。”

季别云身边亲近的人,大多数都对他的身体极其担心,能做到对他如今这副凄惨模样见怪不怪的也只有卓安平了,从这点来说他们俩挺像的。

他稍微走了走神,心想若柳家不出事,他或许会在爹娘的管教之下变成卓安平现在的样子,有担当但缺心眼,没心没肺也从不忧虑。只不过同为都尉之子,他们的路在一开始就截然不同,也无所谓谁的更胜一筹,都是命数罢了。

“算了,总是要见的。”他叹了声气,扬鞭加快速度,“赶紧回去是要紧。”

季别云没有再管什么近乡情怯,一口气跑回了宸京。季宅悄然无声,青霜正在门外打扫落叶,猛地看见他们两人,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卓安平眼疾手快帮忙扶住了。

他翻身下马,没力气把人拉起来,只好蹲在青霜面前问道:“府上有客人吗?”

“没……没有,东家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不是在做白日梦吧?”青霜抱着扫帚一脸怀疑,“也没听说大军回朝的消息啊?”

季别云笑了笑,又问:“徐管家呢,他回来了吗?”

青霜终于回过神,急急忙忙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徐管家——”

他跟在后面,不疾不徐走了进去。在他离京的这段时日里,季宅被打理得同以往一样,仿佛还停留在一月前。

青霜又喊了几声“徐管家”,便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在里面响起:“怎么咋咋呼呼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徐阳从屋内走出来,猝不及防看见了他,顿时呆住了。

季别云嘴边的笑意更深了,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仿佛刚刚在右骁卫大营练完兵,抽空回季宅用晚饭,寻常得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

“帮我准备衣裳和马车,待会儿得进宫面圣。”他从徐阳身旁经过,继续嘱咐道,“还有帮我给悬清山递个信,就说我从宫里回来之后必须得见到人。”

季别云没听见脚步声,回身一看,卓安平已经拉着青霜朝厨房跑去了,而徐阳还呆愣在原地。

“徐兄醒醒,我还得拜托你帮忙呢。”他挥了挥手。

徐阳忽然呼出一口气,像是活了过来,慢慢走到他身边。

“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就好。”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止一人记挂着他的平安,这种感觉让他有些鼻酸。

徐阳打量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走吧,我去给你准备衣裳,不过得先叫大夫过来……作孽啊,见不得。”

季别云再次迈步朝北厢房走去,语气轻松:“都是些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了。”

“得了吧,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谁还信啊?”徐阳话音有些沉重,“也不必给悬清山那位送信了,他几乎每日都会来。”

他心尖一跳,忙问:“他来做什……他一般什么时辰来?”

他们走进了北厢院落,徐阳叹道:“说不准,但这两日都是夜里,来待一会儿便走了,什么也不做,只是……”

季别云一听这话里的犹豫,便忍不住紧张,就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徐阳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怎么还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是想说,观尘大师每日都会守着一盏灯,你自己去看看吧。”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匆匆跑进房间,一进去便看见了那盏曾被他摔碎的走马灯。

临走前,他特意将灯从床头取下放进了角落,毕竟坏了,也没了观赏的意义。可那盏灯此刻又被挂在了床头,他走近一些,发现里面被摔坏的地方都被补上了,又变回了他们在灯市上买下的样子。

季别云伸手探向腰间的却寒刀,轻颤着紧紧握住。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卷啦。收尾阶段有点卡文,不想烂尾,抱歉迟到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