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圣旨,宁远军撤退十里,给叛军留出了一整日的渡河时间。

保险起见,季别云与石睿在城外四面八方都设下埋伏,以待万良傲送上门来。

但季别云总觉得不太放心,万良傲非等闲之辈,不知会不会看穿他们的计谋。虽然石睿与唐攀两位将军看起来都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可他是,他以前就违背过圣意,如今抗旨不遵也在情理之中。

他担忧得久久无法入睡,身上伤痛又持续不断,新的旧的都在这苍凉秋夜里爆发出来,让他不得安眠。

索性不再睡,大半夜出了中军帐。外面一片昏暗,除了值守的士兵大多数人都入睡了。经历了长时间的戒备与战斗,大家都无比疲惫,虽然对于议和有怨气,但也都暂且放松下来难得睡上一个整觉。

旁边那个帐篷却从缝隙里透出了一丝灯光,季别云掀帘进去,正好与里面两人面面相觑。

卓安平照顾完季别云之后又自请去照顾戴丰茂,他进去的时候,小兔崽子正在给戴校尉换药。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走进去之后,随意坐在了地上。

戴丰茂背上被长刀划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只能趴着,这会儿龇牙咧嘴地答道:“明天又是一场恶战,睡不着。你不也没睡?”

面对老朋友季别云没有遮掩的必要,他道:“我怕万良傲耍花招。”

卓安平放下那一碗黑乎乎的药膏,附和了一句:“我爹以前也说过,万良傲心眼多。”

“他会不会在城内躲着?若先撤退的人平安无事,他就出来,若遭遇不测,他依旧缩在里面。”他盯着角落的火光,喃喃道,“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差错,既然违抗了圣旨,就必须得一击除掉万良傲。”

戴丰茂支起上半身,隔着一段距离直直看向他,“头儿,你又想到什么法子了?”

季别云犹豫道:“也不是法子……他们知道了,估计又会说我发疯吧。”

戴校尉与卓安平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他们”指的是谁。

往日里徐管家和方少爷就爱骂季别云发疯,而且季别云被骂得实在不冤,确实每次都很疯,想来这一回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法子。

“……你说吧,我有准备。”戴丰茂视死如归道。

季别云眼神亮了一些,“明日叛军撤军,城门必定会有许多人经过,我们正好趁着混乱潜入进去,先行找到万良傲。”

戴丰茂趴了回去,卓安平也默默地将那晚药膏又端了起来,“校尉您趴好,我再给您上一遍药。”

“行,上完药之后你去找一捆麻绳来,咱们把季将军给捆住。”戴丰茂煞有介事道。

季别云笑了笑,“我可以假装成城中百姓,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就算被发现我也可以趁乱混在人群里全身而退。只是这事不能说出去,越多人知道就越可能走漏风声,你俩得替我保密。尤其是戴丰茂,随时注意我的信号,若我得手了你们得赶紧派兵入城。”

“敢情你都想好了是吧?”戴丰茂有些无言以对,“可行是可行,但太冒险。”

“咱们一踏上沙场,便已经是冒险了。”他站起身来,顿了顿,“要不你替我去?”『慌_套』

戴校尉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可以,你等我包扎好,这就去探查最适合潜入的地点。”

季别云把人又按了回去,“得了,我说着玩的。一轮到你就什么也不顾了,还好意思来劝我吗?”

“……怎么还诈我。”戴丰茂低声抱怨了一句,却还是又一次坐了起来,“去还是要去的,我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也就是划破一层皮而已,我跟你一起也有个照应。”

“那我呢?我也想去!”卓安平兴奋道。

季别云沉吟片刻,“你就留下来吧,帮我对外撒个谎,就说身体不适须得在帐中休息一日,谁也不能来打扰。另外观察信号的重要任务也交给你了,若成功了,以后在方慕之面前你也有的炫耀了,不错吧?”

熊孩子被他诓得勉强接受,“好像是不错。”

“那就这样了。”季别云舒出一口气,忽略了身上疼痛,“再过一个时辰就出发。”

*

季别云没想过自己会以将军的身份干刺客的活。

他与戴丰茂趁乱潜入城池之后,差点当即暴露了身份。城中街道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初秋的冷意中蜷缩着挤在一起,无一不是蓬头垢面的模样。而出入两侧房屋的全是蚩鹘人,从大开的门向内看去,里面几乎被洗劫一空。那些蚩鹘人拿了满满当当的金银宝贝往城外去了,看样子要率先撤退出城。

在满大街的流民之中,季别云与戴丰茂虽然衣着朴素,却也齐全得像是异类。他眼疾手快地拉着人躲到小巷中,平复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万良傲当真全然不顾百姓死活……他就算打下了这个天下又有何意义?”

戴丰茂啐了一声,“管他怎么想的,我现在就想杀了他。”

季别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却只摸到一把藏着的匕首,很不习惯。却寒刀毕竟太过显眼,只能放在营内,但他一旦离了那把刀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趁着天还没大亮,我们小心些避开火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叛军往来方向,中军帐应该设在州府官衙,我们先去那里。”

等到二人一路潜行至官衙外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门口只余二三人守着,里面更是一片凄凉。

戴丰茂用口型问道:“真跑了?”

季别云皱着眉摇摇头,也无声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接应。”

他从官衙后面翻了进去,起初只见零星士兵,但越往里走人越多,最后几乎全部聚集在了一处阁楼外面。

看来万良傲果然疑心深重又处心积虑,既借蚩鹘攻打大梁,又让蚩鹘替他探路,弄清宁远军虚实。

此处戒备森严,硬闯是下下之策。季别云抬头望了一眼,三楼的一扇窗户似乎没有被关严,正是一条好路。顷刻间便在脑中有了计划,他往另一个方向扔了一颗石子,砸中了路边一口巨大而笨重的水缸。随着一声巨响,大部分人都被水缸破裂的声音吸引过去,趁着这机会,季别云飞身攀上一棵高树,再从阁楼上破窗而入。

待他落地时,正好瞥见一抹寒光冲他而来。季别云来不及思考,连忙往一旁闪躲,余光瞥见了一个黑影,以及不远处端坐着的散发美人。

他一边躲一边抽出腰间匕首,勉勉强强挡下对方逼近他颈侧的一刀,只是依旧受了伤,传来新的痛意。而季别云终于看清了,黑影正是万良傲,这人力气大得不正常,他握刀的手都被震麻,差点没能拿稳。

终于与万良傲交手,他惊觉此人身手是他遇见过最好的一个,三两招便将他连连逼退。长刀在手中仿佛极轻的软剑,翻飞间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道刀伤。

屋内脂粉香气浓烈,季别云闻得头晕,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朝另一人看去。万良傲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攻势愈发剧烈。长刀在匕首面前占尽优势,季别云虽在外裳里面穿了一件软甲,可手臂与腿上已经伤痕累累。

……老当益壮的老妖怪。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一脚踹飞了旁边的圆桌,却不是冲着万良傲,而是对准了一旁的美人。

这位美人从头到尾都没挪动过半分,若不是还在呼吸,简直像一具活尸,即使身陷危险也纹丝不动。万良傲果然转向那边冲了过去,长刀劈开圆桌,用身体挡住了其他东西。

“受伤了吗?”虽然语气关切至极,盯着的却是美人的脸。

季别云看得分明,早在老妖怪转身的一刹那他便将匕首在掌中转了半圈,趁着此人分神的时刻对准后心掷出。

刀刃深深地刺进去,正中脊背偏左的位置。万良傲身形猛地僵住,季别云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飞身过去将人踹倒在地,接着俯身握住刀柄残忍地转了转,再倏地拔出。

他用手臂挡开了万良傲砍过来的刀刃,不顾鲜血顷刻浸出,夺走了那把长刀。

“狗贼。”随着话音,他单脚踩住了万良傲的胸膛将人翻了个面,仰躺在地,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刀身捅进万良傲腹部。

季别云俯身看向万良傲,胸膛因喘息而起伏着,即使累极也要骂出来:“先捅几刀再让你死,不能太便宜你了。”

这个千年一遇的祸害竟然笑了笑,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眼神阴郁至极,“你果然,是个疯子。”

“至少我是个良心还在的疯子。”他冷冷道,“你不该做什么谋取天下的春秋大梦,大梁百姓承受不起这等福气。”

万良傲语带嘲讽,看起来却凄凉无比,“大梁?若当初我不同意……怎会有如今的大梁?明家欠我的……只要我想要回来,无论什么时候……都该还给我。”

或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季别云听见外面楼梯上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但大局已定,就算这些人前来救主也回天乏术。

为了确保万良傲死得彻底,他将刀猛地抽出,又对准对方右边胸口刺了进去。

他力气向来不小,虽然如今已筋疲力尽,但这毫无保留的两刀也足够伤人根本。万良傲身上已经渗出了一大滩血液,在地面蔓延开来,此人的脸色也急剧灰败。

季别云瞥了一眼旁边毫无反应的美人,对万良傲道:“这是你相好的?死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说了我好专心送你上路。”

美人终于有了反应,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流转起来,开口时声音清冽如泉:“国公爷可以去九泉之下见夫人了,她等了您好多年。”

万良傲被涌上的鲜血呛住,咳嗽了几声,勉强答道:“好……好。”

美人顿了顿才又道:“只是我们姐弟俩注定要长长久久地阴阳相隔,您替我捎带一声问好。”

话音一落,万良傲那变态又笑了起来,只是比方才更愉悦更放肆。血液从嘴里涌出,含糊道:“真懂事,不枉我白疼你一场。”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季别云踩在万良傲腹部,将深深嵌进去的刀刃拔了出来。他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双手握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不偏不倚地刺进万良傲的心口。

“哪儿有什么黄泉地府阴间重逢,死去吧你。”

# 第四卷 好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