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无境艳红的舌尖轻舔过唇角。

这倒有点意思。

感受到落座的红衣少年毒蛇般阴冷的视线,周大官人莫名通身一颤,面带窘迫道:“不,不是强迫!毕竟这事……我从小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若真是拿奴隶当生育工具,这做法委实不厚道……”

顾琅清轻抿唇角:“不是强迫,村里人又难道是心甘情愿?”

周大官人被问得哽住:“哎!主要是,是,我挑的那几个奴隶也生的容貌姣好,都是些困于落魄家境的可怜人,脾性也没问题,能吃苦。我想着好人做到底,干脆让他们伪装成外乡躲避战乱的,以后就一齐生活在村里吧。”

封无境眉目一凛:“行,别啰嗦了,讲重点。妖在哪?”

周大官人道:“问题就出在这……”

周大官人命奴隶伪装成外乡逃难之人,与村里年轻人配对成婚。为起带头作用,他命自己的儿子率先挑选了一个姑娘,于黄道吉日成亲。

有了这个表率,大家不管原先心里装没装着小情人,经过周大官人一通洗脑,即使再不情愿,也只得与所谓「外乡人」成婚。

起先成亲的几对是没问题的,即使心里有着白月光,被这么棒打鸳鸯一打散,过着过着也都能释怀。

可是最近这几月,村里却不太寻常。

周大官人道:“时不时的,这庄子里便会出点事……比方说啊,前一日喜乐红妆,洞房花烛,后日一早再去看,却成了……”

周大官人声音抖得说不下去,身旁的小厮颤着声帮忙接下了话。

……后日一早再去看,却只能在那喜榻上看到一具已经干瘪的尸体。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出,然后村里人发现,这具尸体不论男女,都是周各庄的人。而那些与他们成婚的「外乡人」,全都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迹,无人得见,像是直接从村子里消失了。

“哎呀!总而言之,”周大官人痛苦地乞求道,“求二位仙君救救我们庄子吧。”

顾琅清眉眼微敛,将盏中清茶抿尽,道:“知道了。”

“二位仙君远道而来,想来定是累了,我先送二位去歇息歇息。”周大官人恭敬起身,向着二人拱手一礼,一齐出了屋门。

此地虽是气候恶劣,府邸修的却极为端庄大气,连宾客住的屋房看上去都大而豪奢。

具体表现在,屋内家具一应俱全,一屋二床,封无境眼神意味不明地扫过那两张相隔不远的床,随意挑了一张躺下。

瞥见顾琅清正忙活着收整行李,他开口道:“这里很热。”

话音刚落,眼前屋梁就出现了一道淡蓝光影,屋内热意陡然被驱散,带出几缕微风,清凉异常。

封无境只觉浑身血气都畅快了,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杵着脑袋看向顾琅清:“师尊,你可真是体贴。”

顾琅清若无其事地不答话,兀自将衣袍上褶皱捋顺。封无境百无聊赖地把目光投向人修长手指,道:“顾仙尊,这次下山,忘忧峰的两位师兄你都不带,偏偏只带我一人。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顾琅清侧首看人:“山上总是要有人守着的。”

封无境眯了眯眼:“我也可以守着。”

顾琅清坐上另一张床:“一个合格的护院可不会时刻想着往山下跑。”

封无境视线扫过人展露在外的喉结与隐藏在隐约白纱中的劲瘦躯干,道:“好记仇啊师尊。我说过,闲来无事随意逛逛罢了,还是你想——”

“把我无时无刻都囚禁在你身边?”

话音一转,封无境沉下嗓音,喑哑中透着**。

“怎么会,”顾琅清悠然展颜,优雅一笑,“你是我徒弟。”

封无境眸色沉沉。

今日他一早醒来,方才从床榻上直起身子,顾琅清就进了他的寝殿,催促他动身。

封无境磨磨蹭蹭穿好了衣裳,还想着与顾琅清交涉几番选个慢些的行路方式,方便他路上给魔界传递消息,或是直接逃跑。

岂料不待他开口,封无境便感到一阵巨风,顾琅清一声不吭地带着他御剑而起,甚至连山下的景色都没看清楚,眼前一片白茫茫,再一睁眼,就到了这个村庄。

没逃成,消息没传出去,符离也没带上。

顾琅清,够狠。

封无境依旧暗中观察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小村庄,等待着时机从村里人口中套出一些话,或是待顾琅清不备之时,找到路径逃出去。

顾琅清拉了拉衣领,道:“你觉得我们该从哪查?”

封无境不假思索答话:“去看看尸体。”

顾琅清却轻轻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看看那几户没有出事的人家。”

封无境本来也没好心去帮着顾琅清查这烂案子,索性应下声来,顾琅清说什么便是什么,他跟着走个过场,顺道探探魔界消息。

方才周大官人并没有说成婚的每一户都出了事,而这「时不时」的出事,「时不时」的条件与根源便值得好好勘察一番。

凭心情不按常理杀人的妖魔鬼怪有是有,却是极少数。大多数的杀人行为,都是因为某人的某种行为激怒了妖魔,这才使得妖魔选择了这个对象。

封无境随口道:“那你去问问,哪户人家没出事。”

顾琅清微微沉首:“不必。”

见人果断地坐直了身子,刚刚躺下休息的封无境也只得重新起身,提步跟着顾琅清出了屋。

热带雨林气候湿热,草虫众多,周府坐落在一颗巨大芭蕉树下,密集林叶间,只见一颗通体斑斓的长腿蜘蛛攀在叶面,软绵绵地吐丝结网。

封无境收回视线,目光重又落到了高悬于顶「周府」两个大字上,房屋榫卯相合,砖缝间布满了细密的蜘蛛杂网,二人再次入了这个屋,对上周大官人诧异的视线,顾琅清清润地吐字:“我要见周公子。”

周家公子,姓周名远,家中长子,故名周大远。方才周大官人说道,他命儿子做了表率,娶了从外面带回的奴隶为妻,二人一直琴瑟和鸣,夫妻之间相处极为和谐。

二人一路被带过蜿蜒曲折的周府小径,到了周大远的厢房。

轻轻叩门,伴着一声「嘎吱」门响,顾琅清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潮湿滴水的屋梁,对着前来开门的公子清淡地说:“周公子,你们府有多久没有翻新了?”

周大远生的浓眉大眼,闻言不解地挠了挠头:“好久了吧,你们是谁……哦,你们就是父亲请来的道士吗?!”

得到顾琅清的肯定后,周大远殷勤地招呼人进门,封无境在一旁听着「道士」这个称呼,抿了抿唇,感叹一声顾琅清脾气是真好。

二人进了屋,便见一个身着浅粉落裙的小姑娘走了过来,问周大远:“他们是府上的贵客吗?”

周大远道:“嗯,父亲请来除妖的。”

“哇,那么厉害!”小姑娘转头看了一眼面色温润的白衣仙人,又看了看打着哈欠的红衣少年,笑道,“二位等等,我给你们上茶!”

看着粉衣小姑娘跑去的背影,顾琅清转回视线,问道:“周公子,你和周夫人认识多久了?”

周大远答:“呃……我们成亲三年了。”

成亲三年,村里相安无事两年,而所有的诡异事件,都是在最后这一年发生的。

顾琅清问的是「认识」,周大远却直接跨过「认识」,跳到了「成亲」,可见二人果真是如周大官人所言,尚且不相识便被硬生生地凑活在了一起。

听着周大官人话中的意思,这几出凶邪事件多半是由情爱风月生出来的,而情爱风月……多半都是一些求而不得,故而化作厉鬼妖邪前来复仇,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罢了。

想到这里,顾琅清沉沉开口:“你在成亲之前,可有另外心怡的姑娘?”

“没有。”周大远答得果断。

“嗯。”顾琅清应了声,便不再问话了,怡然地坐在椅子上,长睫微微垂下。

不一会,方才的小姑娘便端着茶点上来了,她热情地给二人端茶,在茶水的热气腾腾间自我介绍道:“我叫阿蓉,十分感谢二位来府上帮忙!”

封无境眼神飘过阿蓉额首上渗出的豆大汗珠,突然意识到自己分明出了屋,却竟然丝毫不热。他诧异地向头顶瞧了瞧,这才注意到自己头上一个隐约可见的浅蓝色光圈。

封无境不由得眼神游动,不自觉地扬了唇角,指尖拈着瓷盏晃了晃,抬首将清冽茶水一饮而尽。

“那,目前情况怎么样了,是什么妖邪在作祟?”周大远关切地问道。

顾琅清轻轻吹着浮动在清茶上的碎叶:“目前尚且不清楚。”

周大远道:“啊……啊,那你们努力查,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来问我。”

封无境在一旁懒懒一笑,道:“好,那你先出去,记得把门带上。我们与周夫人说几句话。”

周大远犹疑几秒,还是出了门。

“嘎吱——”

阿蓉生的倒是小巧可爱,封无境不由得下意识盯着多看了几眼。余光中察觉到顾琅清那边阵阵寒意森然的锋芒,封无境轻嗤一声,不予理会,依旧十分露骨地盯着阿蓉看。

顾琅清拉直了薄唇,轻咳一声,开口道:“阿蓉姑娘,请恕我们冒昧——”

阿蓉眨眨眼:“没事呀,只要能帮上忙,你们问什么我都答。”

顾琅清琥珀色的眸光在光线下微微闪烁:“周公子在与你成婚之前,有没有别的情人?”

阿蓉像是愣住了,继而激动地叫道:“当然没有!他给我发过誓的!”

“好。”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顾琅清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你们,一共来了几个外村人?”

阿蓉掰着手指:“十……十六个。”

“有几个成亲了?”

“八个。”

“有几个在成亲时候出了事?”

“六个。”

“剩下两个呢?”

在顾琅清咄咄逼人的问话之下,阿蓉面色逐渐泛起惨白,她哽着声,答不出话。

片刻之后,封无境饶有兴致地打破了寂静,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十分愉悦:“如果我没有猜错,不只那两个没有成亲的,包括你们八个已经成了亲了,在出了事之后,都受到了村民严重的敌意。”

封无境慢条斯理地晃动着指间盛了薄薄一层清茶的瓷盏,吐字缓缓,极尽了暧昧与危险:“那么,我想知道,你们,哦不,他们,到底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阿蓉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红衣少年,蓦地自颊侧淌下两滴豆大的泪珠,抽噎着答:“村里人说我们是灾星,要把我们全部赶出庄子,可……可我们能往哪里去……”

顾琅清微微蹙眉,问道:“他们被赶出了村子?”

阿蓉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封无境眸光像是带着剧毒的蛇蝎,穿着艳丽的少年悠然自得地在一旁坐着,听着,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意。偶尔被他的视线擦过,足尖便会陡然涌上窒息的寒战,像是被什么致命凶兽扼住咽喉,难以喘息。

阿蓉后背已然湿透,眼前的红衣魔鬼森森问话笼在耳畔,无孔不入:“那你怎么还留在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