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封无境,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红衣魔尊有些凌乱,他再也忍不了,上前攥住顾琅清的手腕:“你是神?你看着我,给本座说清楚怎么回事。”

神明?顾琅清是神明?怎么可能, 神明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人静静看着他, 眼神里却冰冰凉凉, 封无境喉结一滚,周身散发出的热浪逼的外人纷纷后退。

这么僵持了片刻, 顾琅清像是骤然回过神, 他神色迷离,直接甩开了封无境的手。

顾琅清的手腕依旧是冰凉, 封无境指尖残留着温凉的余热, 他怒道:“顾琅清!”

一旁被忽视的天道开口,语气上扬,直面顾琅清反问:“你说什么?”

顾琅清转头看向天道,又重复了一遍:“我说, 我是神。”

“你是谁?”

“我是云中君。”

天道怔愣了一瞬, 面上写着不可思议,口中说道:“神的神识又能怎样?你触犯了天道,便应当受罚。”

疾风猎猎。

天道低头, 看到大腿上挂着一匹黑狼,而眼前的红衣魔尊手握长鞭, 毫不留情地朝他迎来。

天道皱眉, 没有动作, 生生接下了这两鞭, 当即胸前衣衫尽碎, 苍白的肌肤也被击打的皮开肉绽, 绽放出绚烂的血花。倏忽间,又一鞭迎着他的脸打来,硬生生从眼尾到下颌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血珠自伤口接连不断的翻涌而出,浸湿了衣裳,塌在地面印出斑驳血迹。

这具身子是邪神的身子。

天道不会受伤,却能感受到疼痛,但他此时此刻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毕竟千百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活着」的感觉了,天道,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躯体的阵痛,以及滚烫的血液从身体流逝带来的刺激触感。

封无境有些震惊地望着天道的神情:“你他妈疯了吧?”

封无境知道狂醉的分量,一般人挨伤一鞭都痛不欲生疼得哭爹喊娘,生生能耗掉他们五年的修为。眼见着天道享受的神色,封无境觉得荒唐极了。

白祁望着眼前的一幕也是叹为观止,他很快反应过来,指挥着身后的仙修与魔修朝着天道施法攻击。

于是,令在座所有人永远都难以忘怀的一幕出现了。

天道一个人承受了他们所有的攻击,依旧神色不改,眉目间竟是享受,直到邪神的躯体被从头到脚打的融化,打成泡沫和灰烬。

一个身影漂浮在半空中,所有人朝着黑影施放法术,却都将将穿过那道影子,再也不能造成任何伤害。

真正的天道悬浮在半空中,语气似乎有些遗憾:“真可惜,不能再多体会一会儿疼痛的滋味。”

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一个人说话,个个都神色凝重,他们清楚,凭借这样的方法是伤不到天道的,天道强悍如斯,他们如何是天道的对手?

封无境看了看顾琅清,又看向天道,他先搂紧了眼前人,骂道:“本座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天道。”

顾琅清乖乖的埋在封无境怀里,没有说话。

“人界……不受控制。”

这句话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不是在场的人说出的话,而是……天道身上发出的声音。

封无境反应过来,这是蚩沧的声音。

天道面无表情,逐渐化为烟雾,只留下空灵的话语:“没有躯体也很不方便啊,顾琅清,你的躯体下次借我用吧。”

看着天道逐渐走远,人群稀稀拉拉的开始说话,“看来,派去人界的那些人起到作用了?”

宿风故急切地凑近,看着被封无境抱在怀里的顾琅清,犹豫问道:“没事吧?”

顾琅清半阖着眼,看起来很虚弱。

封无境手背枕了枕顾琅清的脑门:“你怎么样?”

顾琅清伸手抓住封无境的衣襟,雪白的肌肤上可以看出青色血管,封无境反握住顾琅清的手,又问了一次。

顾琅清开口,声音有些喑哑:“我……叫我师尊。”

封无境:“?已经从幻境里出来了,顾琅清你清醒一点。”

顾琅清睫羽微动,转过瞳孔对上封无境的视线,勾起一抹笑意:“我以前教你的仙术,你都忘了?”

“忘了也就忘了吧,孽徒,杀我的时候可真是手下不留情啊。”

封无境手脚一僵,血液倏地灌入心口,四肢发麻的同时心脏跳得像要破膛而出。

顾琅清怎么知道?

他小时候教他仙术的「师尊」。

这是他藏在记忆深处,最不愿提及的回忆。

白衣,仙尊,授他银铃,在他被仙界众人排挤的时候仍旧耐心传他法术,可是最后,却是他自己亲手手刃了他最好的师尊。

封无境对师尊这个词一直有着很浓烈的情感,当时顾琅清在幻境中假冒他的师尊,封无境回想起记忆之后,其实是有所不满的——他只愿意有一个师尊。

封无境首先觉得离谱,他张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顾琅清握他握的越来越紧,十指相扣。

顾琅清悠悠开口:“方才,像是有一股非常强力的力量把我唤醒了,那股力量离我很近,让我想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回忆,不过,对今世的记忆没有影响。”

他如同小猫般轻轻挠了挠封无境的掌心:“放心,我知道你是我的魔尊大人。”

“可是,你也确实是我的徒弟。”

宿风故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封无境神色越来越凝重。

当初,是蚩沧控制了他的意识,让他亲手杀了对他最好的师尊,为着那件事,他一直怀恨在心,恨蚩沧,更恨自己。

漫漫数十载,师尊是对他最好的人。

顾琅清?

他们都是白衣,除此之外……他们都碰过他的铃铛。

封无境摸了摸自己的乾坤囊,银铃不翼而飞,他惊慌了一瞬,想来是方才落沈绪那里了,这才稍稍平静了些。

“前世的事,你大抵都知道,你杀红了眼,为师的整座山都被你赶尽杀绝……不过,我也看出来了,这并非你本意。”顾琅清抬眸,一双眼水汪汪的,“至少杀我,不是你的本意吧,魔尊大人。”

“你那时候意识被控制,我耗了多少灵力唤你的名字你都没有反应,提着一把鞭子到处乱跑,还在那山头上唱歌,神叨叨的,魔体温高,山上的树木也被你烧得一毛不剩,好大的仇怨呐。”

“最后来杀我,也不给我个痛快。”

“不过,倒是多亏了你,前几鞭没有下狠手,意识模糊的时候,我成神了……”顾琅清挑了挑眉,另一只手抹掉了封无境额首冒出的涔涔汗粒,“是吧,多亏有你,否则我哪有那么容易成神。”

封无境意识仿佛回到了当晚,他意识混沌,提着一根鞭子在山上,不管不顾的讲述自己的故事,放声高歌着——他放肆地做了自己,因为平日里,根本没人允许他做自己,甚至没有人愿意好好听他说完一段话。

杀那些小喽喽,他不后悔,可是,蚩沧控制着他,杀了他师尊。

当年山上的人都死绝了,理应再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的细节才是。

可是顾琅清说出来了。

封无境头一次从别人的角度听见自己当初那日发了什么样的疯,虽然顾琅清语气轻柔,并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却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手心难以控制的冒汗,黏在一起汗津津的。

他的额头也不例外,豆大的汗珠说掉就掉,和白发黏湿在一块,很难受。

仔细想来,师尊前世为善无数,能够成神……倒也合乎情理。

所有的心思却在顾琅清的手掌贴上他额头的时候止损了,那双手的温度如玉一般温凉,恰到好处的揩去了他的所有烦躁。

他想起来,他的师尊也有这样一双手。

所有被掩埋在记忆里尘封的琐事细节,突然在一刻尽数破膛而出。

封无境眼眶红了。

他脑子发烫,盯着顾琅清的脸,眼里虚虚的,似乎看见了他曾经的师尊:“师尊……真的是你吗?你没有死?”

顾琅清温柔地点了点头:“是我,我不但没死,我还成神了,现在,我又回到你身边了。”

封无境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被触及心事,他似乎再也不是那个霸道不讲理的魔尊,只是一个渴望被师尊疼爱的孩童罢了。

封无境喃喃道:“为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顾琅清道:“我成神之后,成了云中君,姻缘司命来找我,说我尘缘未了,还有一条姻缘线牵连着,不把这事了了都不算完全成神。能成神的都是六界中的佼佼者,而云中君分男相与女相,我成神的时候,我是女相,仙界至尊顾琅清资质超群,也有十分成神的潜质,他与我秉性相似,如若飞升,即为男相,飞升之后男女相也将合并,因此我们本质是同一个人……你的姻缘线,联系的不是顾琅清,而是云中君,也就是我们二人,其实姻缘司命后来说,我不亲身去体验这姻缘线也可以,只要顾琅清飞升的时候将这段感情结果了,也算一段善缘。”

顾琅清眨了眨眼:“不过,神界待着太无聊了,我那时候也震惊,我的姻缘线怎么会牵着我徒弟,就主动提出抹去记忆体验这一遭了。其实现下我们二人的意识是合并的,也就是一个完整的云中君,我算是想明白了,那天魔尊大人来把我吻醒,其实是带着两幅完整的《云中君图》吧,我之前看这幅图就怪眼熟的,现在想起来了,原来如此。”

顾琅清到底有些体力不支,说道后期声音越来越虚弱,封无境还在理着关系,下意识拥紧了怀中的人。

他是顾琅清,他是云中君,他的师尊,以及……他姻缘线那头牵着的人。

姻缘线断了,但是没关系,他还爱他。

这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