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远看不那么像。

只是, 在光怪陆离的魔窟之底,血红的光影为他的面颊打上一层阴影,模糊的轮廓影影绰绰,封无境的心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顾琅清。

就像是心里本能的反应。

那人摇着折扇, 迎着封无境的注视, 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

封无境小臂肌肉紧绷, 随时准备着唤出狂醉,与之一战。

那人走到离他一丈远的距离, 稳稳地停下了脚步, “唰”地合扇,说话依然彬彬有礼。

封无境啧了一声。

“篡位者?”

那人看向他, 摇摇头:“前辈先随我来, 我会把事情原委都解释给你。”

四周四通八达,随时都可能有路人路过,封无境想了想,审视地看着那个所谓的「现任魔尊」, 勉强算是默认了, 向着魔宫所在走去。

另一旁,话说到一半被无视的魔修愣了愣,自己本来也是被抓来凑数的, 眼下看着没他什么事,就悄悄从反方向溜走了。

魔宫依旧是从前的位置, 封无境熟稔地跨入门槛, 正正迎上了一张悬在墙面的画。

正是方才在众人头顶出现的那幅《云中君图》。

方才已经看过一次, 封无境并没有什么兴趣再盯着一幅乏味的画看, 拐了个弯走开。

“我叫宿风故。”新任魔尊大步跟上, 介绍着自己。

但很显然, 封无境并不是很想给他回应。

宿风故并不介意,像是早已料到结果,面色十分从容:“我实在没有想到,今日会在这里,与前辈用这样的方式见面。”

封无境按压着自己的拇指骨节,冷笑一声:“见面——不是你安排的?”

宿风故沉默,面色郑重:“不是。”

对着那张脸,封无境不是很想继续僵持下去,干脆缄口不言。

魔宫深处,魔尊的王座熠熠生辉,金黄宝石堆砌,与从前的形制别无二致。

王座旁,是几株长青不凋的青竹,常年累月被犯错受罚的魔修血肉滋养,茁壮生长。

封无境毫不犹豫,直接走近,坐上了专属于他的王座。

优雅地叠起双腿,手肘杵上脑袋,任由一头白发倾泻而下。

他淡淡地看向宿风故:“你有意见?”

本以为会迎来一场焦灼的大战,宿风故却是神色不变,张口直言:“前辈想坐这,自然是可以坐的。”

封无境瞳孔里泛出了探究的意味,最终只是无所谓地道:“解释。”

短短二字,重若千金。

站在原地的宿风故走上前,沉下眉眼,正色说道:“我现在说的,可能会有一些匪夷所思。”

封无境挑眉,懒倦地打了个哈欠:“嗯。”

饶是如此,封无境掩在掌心的绯红光芒依旧若隐若现,狂醉随时都能显形,一击毙命。

宿风故说:“无阙前辈……你还记得万仞前辈么?万仞魔尊,蚩沧。”

封无境手心的红光突兀一亮,他翻手把红光遮蔽,面上难得露出一抹诧异。

“他不是死了吗?”

宿风故果决道:“没有。”

封无境理着思路,看着他恭恭敬敬的态度,心里顺理成章把宿风故看成了自己的下属,一边依旧保持警觉,示意他继续说。

宿风故道:“我的法术,是他传授我的。”

封无境顿了顿,沉下眼。

万仞魔尊蚩沧,是在封无境之前的前一任魔尊。

也是这个人发现了封无境的魔灵体质,再教给他法术,一步一步将他送上了魔尊之位。

虽然如此,但现在提到这个人,封无境心中却是莫名的厌烦,没有一点想到恩师时候该有的心情。

哪怕那日,他想到那个被他杀死的仙界师尊的时候,心中都有一点什么别的东西在隐隐攒动。

对了,那他到底是怎么从仙界到魔界来的?

封无境眼底暗潮涌动,他决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解决。

他垂着眼睑,从眼皮底下看人,无端令人毛骨悚然。

封无境清晰地记得,蚩沧和他说过,每一任魔尊的寿命都只有三十年,在任时间也只有三十年。

但多半来说,一个魔灵体质不可能生下来就成为魔尊,他需要等待着被发现,培养,学习法术,才能正式成为魔尊,因此,每一任魔尊的在任时间往往都不足三十年。

封无境记得,在他继任魔尊之位的那一日,便是蚩沧寿命的末日。

他登上魔尊宝座,蚩沧被埋葬深土。

他癫狂地大笑,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光辉。

然而现在,宿风故告诉他,蚩沧没死。

这令人他有些恼火。

又让他想起方才在宴会上,那个叫项迁的无知魔修口中说出的话。

——魔尊大人,您重生了?

他也死了,又活了?

封无境决定先掠过这个话题:“蚩沧二十多年前已经死了。”

宿风故听了这话,反驳的话语依旧恭顺,面上似乎有些诧异:“不可能,他三年前出现在了我面前,授我法术。”

封无境定定看着他:“今年什么年?”

“甲申年。”

甲申年,他出声在丙辰年,二十八了。

封无境问:“贵庚多少?”

宿风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今年,刚满五岁。”

封无境的手不受控地抖了抖。

虽然魔的确是能够根据需求变换身形的,但他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样的法术,因此看着眼前青年容貌的宿风故,下意识以为他和自己差不多大……

封无境坐正了身子,他的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宿风故朝着封无境笑笑:“前辈,其实我与你还有一段渊源。”

封无境抬眸,赤红色的眼眸沉寂得宛若一潭死水。

“我在一岁与三岁之间,是由姻缘司的姻缘星君——宿因意抚养长大。”

宿因意,月老?

这又是怎么扯上的关系?

封无境想到了在顾琅清的忘忧峰上,与顾琅清交好的那个粉衣人,心底满是嫌恶。

“星君是我在这世上关系最亲的三个人,”宿风故笑了笑,补充道,“之一。”

对上封无境的视线,宿风故的声音轻飘飘的,**碎在了空旷谷底。

“另外两个人,正是前辈,以及顾琅清,顾仙尊。”

不知道自己和顾琅清这么就荣幸地成为了宿风故「最亲的人」,封无境看着面前这张与顾琅清有些微妙神似的脸,头疼起来。

“星君和我说,我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我的身上,流淌了仙魔混杂,不伦不类的血。”宿风故面不改色,“我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人,我是由精血滋养而出的灵体。”

封无境听着「精血」这两个字,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心底的不详之感越发强烈。

“什么灵体?”

“半魔半仙,魔灵体质与仙灵体质各占一半。”宿风故耐心地为他解惑。

封无境觉得荒唐,但还是忍了下来,问出了这个令他心惊肉跳的问题。

“谁的精血?”

宿风故抬眼,语气理所当然:“我刚才说过,顾仙尊的,和前辈你的。”

封无境一时语塞。

这会他再把宿风故那张脸仔仔细细观察过来,摒弃了与顾琅清的相似雷同,他竟然……真的从脸上看出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精血?谁取的他的精血?顾琅清?

他那日听到,精血能联接姻缘线,这已经十分不符合天道的规则了,更不消说用两个人的精血,滋养出一个活生生的灵体。

红衣魔尊被事情的走向震惊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宿风故依旧说个不停:“我的身世是姻缘星君告诉我的,他抱怨着说,顾仙尊搞出这么个烂摊子,还要他帮着收拾,烦死了。”

再然后,宿风故满了三岁,因着天生体质特殊,修行极快,此时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宿因意就把宿风故放到了人界,任由他自己游走锻炼。

宿风故在人界遇到了蚩沧。

蚩沧看中了他的特殊体质,只觉有趣,仙灵与魔灵的混合体,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果然,这样的灵体极其罕见,天赋更是上佳,不过几月便筑基结丹,蚩沧一喜之下,将顶级的魔界法术全部教给了宿风故,虽然法术使用的仍不熟练,但这样小的年纪,能使出这么强悍的法术,已是足够折服魔界众人。

既然封无境不在,魔尊之位空缺,毫无疑问,宿风故就是魔尊最合适的人选。

更何况,因为前几年跟着宿因意,导致宿风故性子平和温柔,比起喜怒无常的无阙魔尊封无境,他们实在安全太多,自然更加拥戴这位新的魔界尊主。

……

封无境听完了话,双眸深阖,按压在座椅上的手指发力,几乎要把王座撕裂。

突如其来的盛怒,封无境周身溢出浅淡飘渺却气势凌厉的红光,他的眸子红的像能滴下鲜血,低吼一声,右手施法,突然起身,向前袭去!

宿风故毫无防备,直接被扣上了墙壁,脖颈被眼前的红衣男子紧紧掐住,青筋气管在极度缺氧下暴起,他粗粗喘气,却被红衣男子的威压震住,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在了一起,撕扯的剧痛袭遍全身,脆弱的脖颈即将被拧断,窒息的痛苦溢上颅腔,无法思考。

再如何的体质特殊天纵奇才,宿风故也不可能打得过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的封无境。

封无境五指拢紧,像在玩弄一只无能的蝼蚁,眼睁睁看着他痛苦这挣扎,心底涌起某种强烈而扭曲的泄愤快感。

突然,「吱呀」一声,魔宫的甬道大门被打开了。

红衣魔尊戒备回头。

他看到了顾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