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封无境在酒楼角落,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封无境啧了一声,杵着头看着那人走向柜台。

那人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一身青衣, 看着侧脸, 他在笑, 是很纯粹的笑。

虽然记忆仍有断层,但封无境的直觉告诉他, 这个人就是他记忆中的人。

封无境懒洋洋地灌了口酒, 目光紧随着那道人影,他似乎没看见自己, 拿了两坛酒, 转过身子走向另一桌。

桌旁还坐了一个人,看着他走过去,朝他点了点头,青衣男子便笑着坐下, 给二人斟酒, 谈笑风生。

封无境莫名有些不爽,他一掌按下符离仰起的脑袋,甩开袖袍, 大步走过去。

一路掠过嘈杂的人群,说书先生关于六界现状的言说都被他抛诸脑后, 带着衣袂卷起的烈风, 封无境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扑上了郁引的桌面。

郁引被这突如其来的诡谲气氛吓得抖了一抖, 旋即抬起头来, 那双眼里的情绪一波三折, 从诧异, 到震惊,到不知所措,最后是发自心底的惊喜。

他嘴唇颤巍巍地动着,半晌说不出话。

“大……魔尊大人,你,您……”

封无境有些厌烦,示意郁引给自己腾一个座。

郁引连忙往里头坐,又看了看对面的黑衣男子,匆匆说道:“绪哥,要不你先出去会,我一会去找你。”

沈绪没了方才的欢喜劲,此刻面色有些沉,他抬起头,莫名其妙地和封无境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起身出门。

封无境盘算着这个「绪哥」的身份,继而无视了他对自己的无礼举动。

曾经在万魂谷,就是郁引这个干净澄澈的人给他无趣的生活增加了一丝趣味。

封无境松了口气,没理会方才出去的人影,举起摆在眼前的酒盏就往喉头灌酒。

郁引看着魔尊大人不停地灌酒,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气氛就这样安静而尴尬。

正在这时,符离巧妙地过来,十分恰当地解了围。小土狗直接跳上了郁引的身子,趴在他腿上**出自己最柔软的肚皮。

封无境扫了一眼符离没出息的模样:“……”

看着这明显的意味,郁引犹豫着,还是上了手,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小土狗的肚子:“大人怎么还养……等等,符离?!”

小土狗发出呼噜声响,郁引从这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幽怨。

封无境咳了一声,郁引心领神会,自己岔开话题:“啊,大人这几年……不对,大人想要吃点什么,蟹粉小笼包来一份?我去帮大人点。”

封无境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青衣男子,一时无言。

他挡住了匆忙起身的人,直言。

“坐下。”

「哦」了一声,郁引坐下了,似乎还想扯些什么别的话题,“那……那大人,我厨艺现在又精进了,要不要等会……”

封无境瞥了人一眼:“闭嘴,魔界现在怎么样?”

郁引本来还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现在这么一提,他也只能实话实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一肚子的话挤在胸口,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封无境有些奇怪:“怎么?”

郁引道:“从哪开始说?”

封无境皱眉:“什么?”

郁引连忙道:“没事没事,魔尊……”

郁引越说声音越弱,封无境没了法子,耐下性子:“魔界立了新魔尊?”

郁引忙不迭点头。

封无境道:“本座知道了,你说你的,所有都说。”

郁引终于说了。

魔界立了一个新魔尊。

自古以来,只有纯正的魔灵体质才能当得上魔尊,魔尊每三十年一换,由上一任魔尊挑选出继任者,授予他法术,亲手培养。

只有魔尊能辨认出魔灵体质,毕竟魔灵体质除了修习法术较常人更快一些,与普通魔修并无差别,若要达到足以称霸魔界的水准,必须经受上一任魔尊的指导。

然而,封无境被困在幻境之中,自然没有挑选教导过什么新一任魔灵体质的魔修。在魔界,若要成为魔尊,光有魔灵体质也是不够的,必须获得魔界之人的信服,至于怎么得到信服?把法术修炼至巅峰水准。

郁引说,新一任魔尊是从天而降的,他一到魔界,便使出了最顶级的,向来只有魔界能使出的术法,众人叹服。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被推举成了新一任魔尊。

郁引注意着封无境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全程,暗自咽下一口唾沫。

平心而论,魔尊大人虽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对他很好,相处了那么多年,他早已深谙其道,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关于封无境的私事,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既然大人没有主动去说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自己自然也不该多嘴去问。

虽然他很好奇封无境这五年经历了什么就是了。

而且,瞳色,发色,身形……

郁引脱口而出:“大人,您的瞳色好浅。”

封无境正在思忖这事,骤然听那人一说,蹙着眉心捋了捋自己的发丝,竟然从掺杂着几绺白,变为了变白半黑。

他「嗯」了一声,暂时不想告诉郁引他被顾琅清困在幻境中的事。

“从天而降?”

他被顾琅清囚禁了不足月余,魔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封无境错愕。

“嗯嗯,不过,”郁引眼观鼻鼻观心,“魔界现在井井有条,大人也不必过于担心。”

封无境牵起唇角:“那个邪神又是怎么回事?”

“邪神?”郁引有些奇怪,“大人不记得了?”

封无境眉眼颤了颤:“对,本座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讲讲。”

郁引又将他早已知晓的邪神如何一统妖界与鬼域的事再次陈述了一遍,还道这个邪神做事可不安生,在仙界,魔界,人界时不时四处使绊子,搞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封无境若有所思,想到方才说书人口中的「邪神一统六界」,再是从仙界与魔界中挑一个下手,又到了「从天而降」的不明身份新任魔尊,思绪一时乱成一团。

封无境语气不容置喙:“与本座去魔界一趟。”

郁引犹豫了一瞬,但封无境在喝酒,没注意到。

在他看来,这个郁引向来最听自己的话,无论是塌上,还是塌下,他都会无条件地服从于自己,封无境救了他,给了他新生,郁引也向来毫无怨言,从来都是两厢情愿的事。

郁引点点头:“好,大人等我一下,我出去和绪哥说一声。”

封无境默许了。

事实上,他猜到了沈绪是郁引的什么人,但也懒得明说,现在的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致。

郁引回来了,说书先生仍在抑扬顿挫地说着邪神界的事。

“那妖兽啊,生了一张婴儿面,虎纹皮,野猪牙,瘆人得很!前不久啊,我们隔壁,那个穷乡僻壤里的村子,就是遭受了这只妖兽的屠杀,血淋淋的,可惨了……哦,对对,它叫涛兀。”

封无境目光冷冷望向说书人。

“涛兀这玩意,凶得很,邪神界放出来,在我们人界肆意妄为,运气好的,碰上仙界的人能侥幸活命,运气不好的,咱也打不过那要妖兽啊。哎,邪神大人若是一统了六界……”

郁引道:“大人,我们几时出发?”

封无境起身:“现在。”

涛兀正是他在幻境里遇到的凶兽。

封无境抿唇,散漫地把衣袍整好。郁引抱着符离去付了酒钱,封无境杵在原地等着,他想到什么,说了句等等,出了酒楼。

城市七拐八折,封无境穿过人群,寻了个僻静的巷角。

出了幻境之后,他的魔力回复,记忆里的法诀也逐渐清晰,想来是在幻境的时候,顾琅清刻意压制了他的魔力。

等他把魔界的事情弄清楚,就去找顾琅清算账,他休想逃。封无境想。

潋滟红光在封无境袖袍之下显形,伴随着召唤术法,一道赤色长鞭乍然出现!

鞭柄刻着古怪繁复的纹路,鞭身正有规律的泛着红光,似乎在向许久未见的主人传达敬意。

此鞭唤作「狂醉」,打法诡异狂狷,封无境正是靠着这把长鞭,制服了魔界所有不服他的宵小之辈。

封无境握上鞭柄,心里竟兀自涌上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他抻臂前挥,狂醉绕着他舞出了灵动流畅的轨迹,风声嗖嗖,雷霆万钧般坠落,陡然在地面抽出了一道极深的裂痕。

封无境在半空优雅起舞,手中的狂醉软的像是绢带,却又带着十足骇人的力道,血色衣袍在空中盛放,围绕包裹在旖旎的红光之中,活像一朵艳丽的红色蔷薇花。

就像顾琅清房中,摆放在窗台,已然恢复了颜色的花朵。

五年前,封无境半跪在地,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唯独唇上殷红刺目。

男人亲手把艳红的蔷薇花递到顾琅清身前,随着尖锐刺耳的大笑,他的魔力汹涌流出,最终倒下,鼻息间再无气息。

与此同时,顾琅清手中的蔷薇花也失去了颜色,惨白,毫无生意。

然而现在,顾琅清缓缓抬手,摸了摸插在瓶中,红的像能滴下血来的蔷薇花。

封无境的法力恢复了。

他终究关不住他,骗不了他。

顾琅清轻声叹息。

魔尊大人……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