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无境走出城郭, 喧嚣混着俗世的烟火味,通通被他抛在了身后。

郊野小道狭窄逼仄,红衣少年往北方走着,一分一毫都不想耽搁。

绿树郁郁葱葱, 虬干蓬勃, 贴心地遮挡了铺天盖地的热浪。

两棵巨树盘根错节, 遮蔽了道路,封无境望了一会, 侧过身子挤进其中。

堪堪穿过大树, 揣在封无境衣兜的一根红线摇摇欲坠,探出半个头来。

“叮铃铃……”

夜永铃清脆地响起, 封无境一直把它塞在衣兜里, 这会晃了晃,才响出声来。

他勾住红线,把铃铛从衣兜中牵出来,铃铛在空中轻晃, 响声泠泠悦耳。

封无境却突兀地想起, 这个铃铛是顾琅清给他的。

既然没什么价值,那不如毁了吧。

五指覆上银铃,夜永被攥在掌心, 息了声响,封无境深阖了眼, 想要把手心之物摧毁。

蓦地, 一阵突如其来的记忆席卷进入封无境的识海, 他手肘颤了颤, 五指陡然曲张, 夜永砸落在地。

“叮铃铃……”

白雾弥散林间, 堪堪浮在树干正中,少年额顶一片虚无,他仰起头,天真地眨着眼,看着眼前翩然若仙的白衣人。

白衣人微微一笑,俯下身子,摸上他的头:“从现在你,你就要叫我师尊了。”

一个质地冰凉的银铃落入了封无境掌心,他握紧双手,郑重点头。

这是他师尊。

夜永是师尊送他的见面礼。

画面一转,穹顶之下山川林立,琼楼玉宇间全是穿着了素整白衫的弟子,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舞着手中的剑。

白衣男子站在台前,少年时候的封无境站在男子身边,日复一日地勤勉练习,男人弯下腰,温柔地帮他擦拭了额头冒出的汗珠,口中说出的尽是鼓励话语。

突然,剔透玲珑的白墙高阁一瞬间被染成血红!

少年封无境消失不见,白衣男子缓缓站直,抬头,眉目肃然。

只见天空正中,封无境褪去了他身上的一袭白衣,换上了一身红袍,一头墨发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头雪白长发。

他大笑着,身子后仰,披散的白发如同无数条毒蛇,在风中不受控制地乱颤。

末了,笑意终止,封无境猝然睁开双眼——赤红色的眸瞳,象征着眼前的少年已然入魔。

一场旷世大战就此展开。

最终的结果,封无境血洗了那座山头,与白衣男子战得昏天黑地,最终,他化出一把犀利长剑,插入白衣男子心口,把他的「师尊」钉死在了地面。

没错,他是有师尊的。

封无境勉强站稳了身形,眸光有些失神地盯着静静躺在地面上的小巧铃铛。

这次的记忆明显清晰了许多,或许正是由于他想击碎银铃,才导致了过往回忆的突然而至。

记忆中,白衣男人的面容清晰,眉目清俊,是硬朗的好看。

与顾琅清的美丽不是一个味道。

依记忆看来,封无境曾在一个仙界门派做过弟子,后来入了魔,弑师灭门。

他的舌尖扫过唇角,这的确像是魔尊能干出来的事。

记忆的纷至沓来让他的身子有些不习惯,他靠住身后粗壮大树,再次把方才的记忆在心中捋了捋,待急促呼吸缓过来,这才蹲下身子,捞起掉落在地面上的夜永铃。

那夜永铃怎么会落到顾琅清手上?

封无境几经思忖,盼着铃铛还能继续给他唤醒些过往回忆,最终还是把铃铛揣回了兜里。

红线划过封无境手掌,他掌心一阵酥麻,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顾琅清,不会是在冒充他的师尊吧?毕竟,他们都穿了白衣。

顾琅清一定知道他的往事,能拿到夜永铃,并且……

封无境又回想起记忆里,顾琅清挂在脚腕上,铃铛作响的铃铛,人影悠晃,深入其中。

这段记忆也不会假的,顾琅清这么熟悉他,还这么处心积虑地冒充他熟悉的人,顾琅清想做什么?

封无境边走边想,穿过婆娑树林,走入下一座城郭。

依旧是一座繁华的城,时候已至傍晚,夕阳西下,众人荷锄归家,封无境逆着人群,分外格格不入。

大街小巷上充溢了食物的烟火气,丝缕缠绵的蟹粉小笼包气味香飘十里。

“喂,要一笼包子。”

“好嘞,两文钱!”

封无境垂下眼,面色冷淡:“我没钱。”

老板娘吆喝着:“没钱?没钱你拿别的东西换,也可以。”

封无境眼皮一阖一掀:“等会,我先问你个事,你知不知道,魔界在哪个方向?”

老板娘纳了闷,抬手指了北方:“应该在那边吧。”

“行。”封无境点头,“等会给你东西。”

老板娘不信:“等会?你不会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封无境轻啧了一声,冷冷地抱起双手,看着眼前女子,面色不善。

“你要如何?”

“等我看看……”老板娘扫视了一圈封无境全身上下,嫌弃地道,“你身上什么值钱的没有,你拿什么给我?你就是来骗吃骗喝的,还我包子!”

“聒噪,滚。”

老板娘依旧在仔细搜寻值钱的物品,看样子是失败了,她咂了咂嘴:“哎,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做个好人,把你背筐里这狗借我一用,与我家养的小土狗配个种,我就让你吃这顿饭。”

封无境抬起头,暗沉瞳孔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你给不给——”

封无境拎着后颈把符离从筐里拿出来,摆了摆手表明自己的态度。

魔尊吃东西,居然还有要钱这一说?

“流氓啊!赊账啦!骗吃骗喝不给钱,你们来评评理啊!”

卖包子的老板娘大声呼叫起来,封无境烦躁地站起身子,揉着眉心,一字一顿地启唇。

“你给本座闭嘴。”

这个走向着实有点熟悉,方才在上一座城里,那个男子也是先问他要狗,再大叫大喊地吸引别人注意,然后被他直接抡倒在地。

可惜,魔尊大人不打女人。

封无境按压在桌面的手指注满灵力,顺着桌缝向下渗去,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咔擦」声响,整张木桌从中折断。

女子深吸一口气:“来人啊!没天理啦,杀人放火啊!”

很快,周遭就举起了一堆人,那群闲来无事的人看着这一幕,窸窸窣窣地小声说道。

“他就是早上在茶馆大闹一场的那个人吗?”

“是他,就是他!这人戾气好重,挨上他是倒了多大的霉,走走走,我们离他远点。”

“他早上说什么来着?他是魔尊,难怪他武力这么惊人,我们肯定打不过,直接被碾压,这个热闹看不起,快走快走。”

“……”

周围一切细微声响全然落在封无境耳畔,他在心里隐约察觉出几分违和感,却又说不出来。

魔尊虽然喜怒无常,却也鲜少滥杀无辜,除非触到了他的底线,或是做了什么罪不可恕之事。

他冷哼一声,把符离扔回筐里,转身离开。

女人依旧不甘心地怒骂:“你有种给我等着!你别走啊!”

封无境乖乖地站定了身子,背对着女人:“我等着,你要如何?”

女人一时被噎住,半晌才说:“我,等我儿子回来,我要你好看!”

封无境哼笑一声,不欲再和这条疯狗再做纠结。

“娘,我回来了。”

封无境突然顿住脚步。

“咱家铺子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多人围着?”

“有人来砸场子!”

“谁?”

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年轻男子入目便是一身红衣。

封无境定定地看着那个人,两手手指相交,危险地摩挲在一起。

有意思。

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年轻男子——分明在上一个城郭的茶馆方才就此别过,怎么跨越一片丛林,在这个城郭,又见面了?他居然还是,那个老板娘的儿子?

封无境回味着围观人群口中的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还在刚刚那座城里。

从城郭北边出,南边进,他没有走出那座城。

像是无底洞一般,顾琅清还想把他困住。

封无境被气笑了。

年轻男子与老板娘交换了二人的经历,把敌对的目光投向封无境,甚至连可怜的符离也被牵连其中。

二人骂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难听,骂的封无境心情燥郁。

他悠悠地放下身后的竹筐,这是原茵给他的。

原茵是顾琅清的傀儡,那这也是顾琅清送他的。

封无境摩擦着竹筐表面,他嫌脏。

符离自从上山后一直很虚弱,本来他背着这个筐,只是为了方便拖载符离。

但是现在,想到顾琅清居然还想困住他,面对着眼前两个人类的无边谩骂,终于把魔尊大人心中的不悦推向顶峰。

他把符离扔出竹筐,手掌拍上竹筐边缘。

如同血一般的颜色顿时充斥在这仙气馥郁的竹筐中,正邪不两立,两道力量僵持许久,再上好的仙器也撑不住这样的折腾,嘭的一声巨响,竹筐碎了一地。

与此同时,漫天飞舞的风沙倏然来临,刚才还热闹的至极的城郭此刻竟突然变得诡异安静。

封无境疑惑地抬起头。

——方才正与他**对骂的老板娘和年轻男子不见了,城市静的惊人,枯枝扫过地面,尘沙漫天,本该喧闹的城市,此时此刻却像是失去了灵魂,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座城,突然变成了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