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窗外没有明月。

应池坐在窗边,两条大长腿一条横放在窗旁,另一条垂落在地面上,他就这么仰头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幕,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窗户被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冷风嗖嗖地从外边吹进来,应池耳垂上挂着的流苏被扬起,冷风不停地往应池微敞的衣领中灌,应池却浑然不觉,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冷,只是呆坐在那,宛如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凌墨从房间里出来,便看到了这一幕。

短暂的庆生结束后,热闹散去,每个人都选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养足精神以应对不知何时会再次发生的战斗。

凌墨也是如此,他回到房间后便睡着了,只是睡到一半,忽然醒来,觉得有点渴,便下楼找水喝,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脚步顿住,凌墨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智能手环上显示的时间——3:12。

再过几个小时,天便要亮了。

可应池却没有一丝困意。

凌墨有些犹豫,不知道是直接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好,还是……

还没等凌墨思考出个答案,方才还呆坐着不动的应池却猛地回过头,他的感知很敏锐,早就注意到了门口有人正在看着他。

“谁?!”

许是不想吵到其他正在睡觉的人,应池压低了声音,少年的嗓音带着独有的冷意,宛如雪山上终年不化的雪,面上一切脆弱的表情在凌墨出现的那一刻化作云烟,消散不见,应池很好地藏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红色眼眸中闪烁着寒光。

在看到敞开的门时,应池愣了愣,他进房间前应是关上了门的,但也许是关得不够严实,便被风吹开了。

“我。”

既然被发现了,凌墨也不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只好从藏身的阴影中走出来,进入屋子。

微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凌墨的脸上,见不是敌人,应池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地松懈下去,他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原来是你啊。”

微光让应池看清了凌墨的面容,也让凌墨看清了散落在地上的酒瓶,瓶子大约有五六支左右,里面的酒液全都空中,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处,显得格外乱糟糟的。

看见酒瓶的那一刻,凌墨起先是有些不可思议,他记得应池从不饮酒,甚至曾一脸嫌弃地与他说过,酒是他喝过最难喝的东西。

可现在,应池却开始喝起了酒,一喝还是好几瓶。

凌墨从未见过这般酗酒的应池,原本最是注重形象的小少爷此时却将衣服穿得乱糟糟的,浑身酒臭味,任由任何一个熟悉应池的人看见这一幕,想必都会无比震惊,无法将现在自甘堕落的应池与他平日里矜贵的模样联系到一起。

任由凌墨进了屋,应池除了方才那几句对话之后,便没再开口,凌墨看见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酒瓶,酒瓶里的酒早已没了大半,而应池仰着头,便又灌了一大口酒。

许是灌得太急,一些来不及喝到的酒液顺着应池的唇往下落,落到修长的脖子上,又轻轻划过喉结,最终没入敞开的领口中。

衣服上出现一大片湿痕,应池却一点都不在意,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一点薄红,应池忽然弓身咳嗽起来,手中的酒瓶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酒瓶里的酒也随之流了出来。

咳得脸颊都红了,应池满脸狼狈,好不容易止了咳,凌墨却见他起了身,明明连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可这人竟是又要去拿酒。

也不怕喝死。

凌墨头疼,只觉得这人真当是疯了,也不知道这三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应池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别喝了。”

眼看着应池的指尖快要落在酒瓶上,凌墨只好按住了应池的手。

他是真怕这人喝死在这里。

“放开。”

应池不耐地想挥开凌墨的手,若是平时,他倒是能轻易做到这一动作,可现在他喝醉了,动作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看怎么挥也挥不开凌墨的手,应池的眉一点一点地皱在一起,他看上去有些生气,要是换了别人,定会害怕应池这幅模样,可凌墨却是例外,他曾与应池相熟,根本不怕应池的坏脾气。

应池这幅模样,在凌墨看来,不仅不可怕,反倒更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

于是在应池冷声瞪他说「不用你管」时,凌墨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轻飘飘给堵了回去:“我是不想管,可你要是喝死在这里,对我们而言可是个大麻烦。”

说罢,凌墨便将应池推回到窗户旁,按着他坐下。

应池被凌墨一堵,不擅长呛人的小少爷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坐在一旁,闷闷不乐地生着闷气。

凌墨也不理他,他早就不是应池的好友,也没必要去关心应池为何不开心,他只需要将剩下的酒全都收走,确保应池不会因酒精中毒而死就行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喝醉的人都有点反复无常,就在凌墨抱着一大箱酒正要出门,应池却又开了口,他忽然来了点倾诉欲。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什么?”

凌墨呆了一瞬,对上应池那难掩低落的眼神,他又明白过来,应池要讲的这个故事,主人公大概率就是应池自己。

可……凌墨对着所谓的故事没有半点兴趣。

曾经的应池鲜少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他人听,这人总将所有事情都憋在心里,凌墨担心这人憋太久憋坏了,便总是一厢情愿地去开解他,告诉应池有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虽说大部分时间换来的都是冷脸,但渐渐的,应池开始对凌墨敞开心扉。

那时凌墨很开心,他曾以为他与应池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后来,凌墨终于知道,他自以为深厚的友谊,实际上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现在凌墨不想再听应池的心事了,可应池却想主动对他说。

应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心事说给眼前的少年听,少年与凌墨的面容没有一处是相同的,可少年的每一个眼神、举动,却总会让应池想起凌墨。

他和凌墨真像。

应池想。

应池醉了,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酒有点苦,还有点辣,一点都不好喝,一开始喝的时候,应池总会呛到,但他还是继续喝了下去,因为只有酒才能让他稍微麻痹自己,让他觉得……那个人仿佛还在他身边,不曾离去。

应池出了声,他的声音很好听,讲故事的时候慢悠悠的,让人忍不住便想静下来心来去好好听完这个故事。

凌墨本想离开的,可是渐渐的,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因为应池提到了他,准确来说,是前世的他。

“我害死了他。”

应池的语气带着点自嘲,凌墨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了浓浓的自我厌弃,他听着应池讲完了这个所谓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很熟悉,都是上一世曾发生的事情,只不过,用的是应池的视角来讲的。

“他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凌墨听见应池这般说着,应池说到一半的时候顿了一下,凌墨也没在意,只当是这人在组织语言。

然而凌墨不知道,应池真正想说的是——他是我所爱之人。

但是应池不敢说。

“他肯定很恨我。”

醉鬼嘟嘟囔囔的,眼中却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凌墨想了想,他看着应池悲伤的模样,心中却无半点波澜,他只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出了答案:“也许吧。”

他的确曾经恨过。

只是现在他想通了。

说着,凌墨又沉默了一会,才轻叹一声:“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愧疚,一切都是那个人他自己一厢情愿不是吗?你们从不欠他的,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去喜欢他、对他好,那个人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因为这种事情就恨上你们。”

凌墨觉得自己说得很客观,可应池猛地抬起头,若说他方才的表情只是愤怒,那么现在便是凶狠了,他赤红着眼,像是一头受了伤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的野兽:“你懂什么?!”

凌墨被他凶狠的表情弄得愣了一下,随后又耸了耸肩:“我的确什么都不懂。”

说罢,凌墨本想转身离开,却见应池泄了气,纤长的黑色睫毛微垂,应池颤抖着眼睫,声音轻如羽毛:“若是……若是……他还在就好了,我会……”

应池没能说完接下来的内容,他听见凌墨接了话:“他若是还活着,也许不会再恨你们,会过上新的生活。”

凌墨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慰应池,可应池却倏然睁大了眼睛,猩红色的眼睛里写满了迷茫,他看着凌墨远去,看着凌墨一脚便要踏出房间,压抑了许久的醉意终于涌了上来,应池呆呆地看着凌墨的背影,封存在脑海中的身影与眼前的身影渐渐交叠在一起,变成了应池最为熟悉的模样。

应池看见那个人终于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嘴中却说着最无情的话语。

他说:“我不会恨你们,我会过上新的生活。”

可是,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剩下感情还能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抛弃了凌墨,而是凌墨不要他们了。

应池从窗边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他跌跌撞撞想要追上那个即将离开的人,脚底一不小心踩入玻璃碎片之中,渗出了血。

应池却全然不顾,甚至任由那些碎片扎得更深。

他只想追上那个即将离开的人。

卑微地向那个人祈求,祈求……那个人不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