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谢颐终于退烧,从医务室里出来加入了正常的训练和学习活动。

早操排队的时候,他一个健步迈上来走到周拂晓面前,吓得旁边的汤纯以为他要过来打架。看着这个小富二代大病初愈后阴沉沉的脸,周拂晓岿然不动。

眼见着气氛有些紧张,沉默的拉锯战持续了大概有一分钟,谢颐终于吐出一句:“我站你旁边。”

也不管周拂晓同不同意,他就把右边的孩子挤了下去,站在了周拂晓的右边。

聂韬成饶有兴味地把这一幕从头看到了尾。

谢颐本来是要挨罚的,因为受伤和高烧耽搁了,这一耽搁,很多人就忘了他是怎么受伤发烧的,更记不起他还有一顿罚欠着。只有聂韬成还记得。

“按《学生行为守则》,不尊重教官、说粗话脏话、打架斗殴,扣3分,本来是要关你禁闭的,但是考虑到你身体还没恢复就算了。劳动代罚去食堂帮着洗碗收盘子吧。”聂韬成宣布。

谢颐冷着脸,却没有反抗顶嘴,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周拂晓看出来,一趟医务室之行让这个小富二代的行事作风有所改变。他都做好了准备谢颐会不服聂韬成的处罚,结果吃晚饭的时候就见到谢颐真的站在餐盘回收处收盘子倒泔水。

他只埋头干活,既不说话也不偷懒,周围有学生认出他,不时有小声的议论,但不一会儿就被他冷酷的表情压了下去。

上次打他的那个教官也看到了他,顿时心生满意,手往队伍的间隙里一伸,把盘子递给他。

谢颐瞥了他一眼:“请排队。”

教官冷笑:“收你的盘子吧,谁让你管那么多?”

谢颐也不看他,低着头继续干活。

教官一直伸着的手就有点僵了,像是没想到会碰个软钉子。周围站着那么多学生,显得他下不来台,他火气上来把盘子往台面一摔就要去揪谢颐的领子:“老子他妈给了你脸了……”

眼见同一出闹剧要重新再演一次,半途杀出另外一只手截住了他的手腕!

“他说了,请你排队。”周拂晓力道很大,教官被他抓住了手腕竟然没有挣脱。

教官脸都气红了:“你们他妈是要造反!给老子松开!”

他扑上来就要去揍周拂晓。周拂晓低头敏捷地躲过了一拳,扯住对方的手腕顺势带了半圈,将人手臂反剪在后,接着手突然一松,把人放开。对方姿势不对,一下子失去平衡力,往前扑倒在满是油污泔水的地板上,脸干脆和垃圾桶来了个面对面的亲密接触。

站着看戏的学生们见他摔了,哄堂大笑,被*练了一天要死不活的丧气全散了。

那教官狼狈地爬起来,气疯了:“谁笑?都他妈今晚不准睡!给我去操场罚跑!你!还有你!你们全部都是!”他一个个去指学生,学生们纷纷后退,却又不愿意马上离开,他能看到这群孩子眼里幸灾乐祸的神色。

被这么看着,他心底是有点慌的,去找那个刚刚摔他的狗崽子,“老子今天偏不信了……”

他还要上前对峙,后方一道阴雷劈到了他头上。

“不信什么?”聂韬成问。

那教官刚迈出去的步子一顿,应激反应似的收了回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喊冤,谢颐已经先声夺人:“总教,这位教官想插队,我提醒他去排队,他不愿意,还想打人。”

当事人反驳:“谁插队?你们谁看到我插队了?”

周围的学生们没出声了。

一会儿,有人举起了手:“我。”

在众人的注目下,周拂晓举着手:“我看到这位教官插队了。谢颐回答了他一句请排队,他就想动手。”

旁边的汤纯第二个举手:“我也看到了,总教。”

张白南站在周拂晓和汤纯后面,也举起手了:“我也看到了,总教。谢颐没有说谎。”

教官瞠目结舌:“你们……”

不知道谁在学生群里举起了第四只手:“总教,我也看到了,是那个教官插队……”

“我也看到了。”第五只手说。

“我也看到了。他想打人。”第六只手说。

“我也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

“你们是一伙的!”插队者被举起的一片胳膊包围在了中间,“总教,他们都是一伙的!他们陷害我!”

聂韬成没理他,笑眯眯走过来,越过自己的同事径直走到了周拂晓面前:“没伤到你吧?”

周拂晓一愣,下意识摇头。

聂韬成满意了,回头看看那个摔得一身臭味的倒霉鬼:“既然有这么多人证在这里,我看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插队肯定不对,我们身为教官的,就更不应该犯这种小错误,对吗?”

倒霉鬼想辩解:“我没想着插队,总教,我就是过去先和他说两句话……我打算回去排队来着……”他不忿地指着周拂晓:“是那个学生摔我……”

聂韬成上前一步,逼近他:“你好好想清楚再说,谁摔你?”

“就是……”倒霉鬼到嘴的话一停。

“嗯?”

“我……我也没看清楚……”

聂韬成点头:“那就是你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是不是有人摔了你,对吗?”

倒霉鬼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对……”

聂韬成突然变脸,严厉斥道:“那还杵在这干嘛?还不拿着你的盘子重新排队去?”

那倒霉鬼一秒钟不敢多犹豫,从回收台找到自己的盘子抱着就滚了。

总算大快人心。

直到晚自习结束回宿舍的路上,汤纯和张白南还抑制不住兴奋,脸上的神采比谢颐本人还要明亮,搞得像他们俩才是挨过打抱了仇似的。

“你看到那个教官最后抱着盘子的表情了吗?哈哈,而且他浑身都是臭的。”汤纯笑不拢嘴。

张白南模仿着教官口吃滑稽的语态:“‘我……我也没看清楚……’哈哈哈哈……”

谢颐走在最后,也很痛快,去搭周拂晓的肩膀:“兄弟,今天多亏你。你放心,等出去了,我谢颐绝对报答你,说大话的是小狗!”

张白南赞叹道:“拂晓,你真神了。聂韬成也愿意帮你。你怎么做到的?”

汤纯很骄傲:“拂晓优秀啊,他现在在我们班是聂韬成半个帮手。聂韬成当然帮他。”

张白南听得眉毛一挑。

连谢颐都不可置信:“你帮那个姓聂的?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和那些畜生……”

周拂晓很冷静:“他是畜生今天就不会帮你了。”

谢颐没想明白:“他明明是看举手的人多,不好违背大多数的意见……”

“举手的人多不多他根本不在乎,所谓人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想。”周拂晓一针见血:“他如果想挑你的刺,有成百上千种方法为难你,比如刚刚那种情况,他可以觉得是我们串通好了煽动学生造谣教官,反正食堂没有监控摄像头,谁也说不清楚,然后他可以以调查询问的名义先把我们带下去审,进了禁闭室,就是他的地盘,他想干嘛就干嘛——别觉得他不会这么干,我扣他盘子后,他还说可能是白南和小纯在背后出主意,要把他们抓起来审。”

两个躲过一劫的小朋友听得倒吸凉气,完全没想到自己曾经和一口黑锅擦肩而过。

周拂晓继续解释:“反之,如果他不想为难你,即使前天现场没有一个人帮你说话,他仍然准许你先去医务室,过后还能以罚的名义给你找机会反将一军。”

“你是说,他让我来饭堂收盘子是为了给我机会报仇?他怎么知道……”

“因为很好预测。这些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王八蛋,见了你在饭堂受罚,肯定想在你面前耍耍威风。他本来就没有排队的习惯,只是从前没有人敢让他去排队,再经过上次的事情后,他就更有信心插队,反正没有任何犯错成本。”

“那他怎么确定你们一定会帮我?”

“你还没明白?只要他想帮你,其他人帮不帮你不重要。”

“但是聂韬成也没有罚他……”

“他只是插队,究竟不是什么大错。就算想打你,但是这次至少没有真的碰到你,所以不好罚他。不过,让他丢了这么大个脸,对他来说已经是屈辱至极了。”

汤纯赞同周拂晓的想法:“是啊,被那么多人看着,被摔了还要吃哑巴亏,最后老老实实过去排队,对他来说,恐怕比真的受罚要更难受吧。”

“那看来聂韬成是真的想帮谢颐和拂晓。”张白南还是不理解:“但是为什么呀?他难道真的是好人?好人能当上这个学校的总教官吗?”

这也是周拂晓存疑的地方:“也有可能他还藏着别的想法。”

谢颐毛骨悚然。他这个人直,最不喜欢阴损和两面三刀的事情:“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三双眼睛直直地望向周拂晓,都在等答案。

但周拂晓心里没有答案:“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提醒谢颐:“他帮你一次,不一定下次还帮你,他现在不为难你,不代表以后不为难。你也收一收脾气,没有把握的时候不要硬碰硬。

“这里不是文明社会。当权者的心意,决定你的命运。”

但毕竟是难得的一件好事,即使不算重大的成就,也着实让人开心。连周拂晓也一扫多日的阴霾情绪,有了晚上能睡个安心觉的想法。

宿舍十点熄灯,汤纯没一会儿就开始打鼾了,周拂晓把被子捂严实确保一点光都透不出来,才打开手机,先查收了未读信息,然后发现通讯列表里面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宽广:加我。

头像是日出长城之景,和心理学课程某个PPT的背景图不能说似曾相识,只能说一模一样。

周拂晓同意了对方的好友申请,他好奇聂韬成怎么知道他的账号。

——拂晓:什么事?

——宽广:又不睡觉玩手机。

——拂晓:……

——宽广:今天摔人那一下很漂亮。

——拂晓:谢谢你帮谢颐。

——宽广:不谢,早点睡吧,晚安。

周拂晓盯着最后“晚安”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一种微妙的触动感击中他,就像这两个字存在某种独特的暗示,他想起聂韬成在饭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没伤到你吧?”的场景。

那一刻,他能感受到周围学生异样而暧昧的目光。

他关了手机合上眼,在临床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他叹了口气。

很快他睡过去了,但是睡梦并不很深。这是个格外漫长难捱的夜晚,他大概睡了三个小时就醒了,外头还是黑沉沉的,窗外一层层的铁栏相互叠套,把天空切得稀碎。

周拂晓醒来的时候心跳很快,胸口沉重,仿佛有人强行按压着他的心脏,泵血过快了,四肢和脑袋都燥热。他试着做了个深呼吸,慢慢地吐气,浑身的疲倦感涌上来,像是他刚刚不在睡觉还是到外头跑了个八百米一样的累。

他坐了起来,陷在失去时间感和空间感的恍惚里,有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在犹豫要不要下床去上个厕所的时候,外头有人哭叫起来——

“来人!救命!来人啊——”

是个女孩的声音,应该是从二楼或者一楼传来的。

周拂晓跳下了床去开门,外头依旧闷热,隔着走廊封闭的铁栅栏他能看到二楼东侧一个女孩在拍打周围寝室的门呼救,她带着哭腔,声音尖细——

“有人吗?要出人命了!救救她——救救她——”

不断有人被喊醒,从寝室里出来查看情况。周拂晓套了个外套就往楼梯间走,到二楼的时候值班室的值班教官已经赶到了,一面把其他寝室的人往寝室驱赶,一面去看求救者情况。

寝室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尽管值班教官不断呵斥,学生们仍然惶恐地不愿意离开。

周拂晓站在人群后头能依稀看到,室内一个女孩子抱着被子躺在地板上,身体蜷缩发抖,像是因为难以忍受剧烈的疼痛而抽搐。很难辨别她到底是不是昏迷的,她的脸色在白炽灯的强光下一片惨白,眼睛不断翻白,瞳孔散打,嘴唇发紫,嘴角还有溢出的涎水。

一些学生被这副可怕的病态吓得不轻,而病人室友们哭得抱成一团。

“求求你,打120吧。”一个女生哀求值班教官,“她会死的吧……”

值班教官狠狠瞪她一眼:“张口就是死,不会说话就他妈闭嘴!”

那女生被他瞪着不敢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