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居石屋, 郝平凡守着灶台,嗦着凉皮, 心情那叫一个愉悦满足。

至于抄书百卷——债多了不愁嘛。

反正这么些年他累积起来的“惩罚”, 估计这辈子都没办法抄完。

与其忧心百卷书如何抄,不如趁热多吃口美食。

“原来面食也能做得这般晶莹爽滑,可惜没有云曦兄弟说的那什么辣椒面, 说是比这辣根粉伴着要好吃许多。”

郝平凡咀嚼着嘴里的凉皮, 只觉辣根酸柿拌面已经非常美味,“还能更好吃, 那得有多好吃呀?”

这厢, 青年嗦着碗里的凉皮, 一边思考着“更好吃能有多好吃”的人生难题。

那厢, 无心和谢云曦等人则相顾无言。

好半晌, 一阵秋风自窗外拂过食案, 食案上两卷手书轻晃了几下,微展开来,呈半开半合的状态。

谢云曦低头看去。

然, 不待他看清手书内容, 一双如枯木般的手却突然伸了出, 先他一步拿走了那两卷文书。

“咳咳——”

无心一边将文书麻利地揣进怀里, 一边轻咳着说道:“常言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云曦君竟已应下老朽所提之条件, 那这事便就这么定了。”

又道:“不如你们先签订下这承诺书,也算走全了这比交易。”

“等等,我……”谢十二急忙出声, 试图讨还些, 好减少谢氏的损失。

可,得了便宜的无心哪会给他这机会。

“谢将军,老朽听说北齐谢府的家主是云曦君,怎么,你们家不是家主说了算?而是您这位将军说了才算做数?”

这问题问的可谓相当诛心。

一时间,谢十二竟不好再开口继续说什么。到嘴的话硬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心中郁闷,却只能暗骂“老贼”。

可这事吧,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无心。毕竟他坐地起价的时候确实留了还价的余地,只是——

作为一条咸鱼,这些年,谢云曦非常彻底的贯彻落实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生准则”。

对于时下民生之事,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概念。

而谢氏对他的发展定位便是才子,走的是文坛。而他本人则一心只关注吃,或和吃有关系的事。

可民生这事儿,牵扯政治,经济,农业,人口等诸多因素。

农业他倒是能说出一二来,但政治经济什么的,别说北齐城的一城经济,就是他那桃花居,每日有多少钱财进出他都是没搞明白过。

至于政治,全然一“文盲”。扔在政坛,没谢氏护佑,简直分分钟被玩死。

举谢氏全族之力骄养出的“谪仙”,虽不至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确实缺少被社会教育、毒打的机会。

无知者无畏,说的可不就是谢云曦本人嘛。

瞧了瞧一脸生无可恋的谢年华,又看了眼一脸黑的谢十二。

谢云曦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那什么,大师啊,实不相瞒,晚辈不做君子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您看,咱能打个商量吗?”

闻言,无心先是楞了一楞,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看着面前一本正经想耍赖的少年,他终没忍住,问出了一直徘徊于心中的疑惑,“你……真是谢氏嫡亲的儿孙?”莫不是哪里捡来的吧?

极致龟毛的谢氏,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上得了树,砍地了柴,做的了膳食,忍得了油烟的子孙?

还神TM的不做君子很多年?

无心嘴角抽搐着,很是狐疑道:“谢氏一族号称君子世家,你这样,你家人知道吗?知道的话,咱没被揍死?怎么竟还能活得这般久?”

一连三问,直抵灵魂。

谢云曦歪了歪脑袋,一时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

他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方才犹豫着回了句:“应该是知道的……吧?”

这个“吧”字就很灵性了。

无心面无表情地侧过脸,看向一旁掩面扶额的谢年华。

此时此刻,谢二姑娘看天、看地、看榻上草席纹理,就是不看自家蠢弟弟。

无心从她的脸上仿佛看到了——“这货不是我弟你别问我”的几个大字。

嘴角没忍住,又狠狠抽搐了一下。

咳咳两声,无心方才平静地说道:“常闻谢二姑娘和谢家三郎姐弟情深,民间亦有传闻说什么,谢二姑娘冲冠一怒为幼弟,绕城鞭斥他家郎的美闻,亦有什么三郎博姐笑,甘做女儿红等美谈,两位号称世家姐弟之典范,今日一见,嗯,果然——”传言不可信。

“名不虚传。”

“呵呵——”阴阳怪气什么的就很讨厌。

“大师谬赞,谬赞,世家典范实在不敢当。”谢年华假笑着,颇为谦和地回应:“我这弟弟自小单纯,亦不知人间疾苦,若有狂妄、不知礼数的地方,还请大师您多担待。”

“呵呵——”

你家弟弟单纯不知事,这意思就是埋汰老朽老奸巨猾,故意设局坑小辈咯?

“谢二姑娘说笑了,谢氏出来的儿郎怎会狂妄不知礼,这天下谁不知道谢氏一族乃天启礼仪之典范。”

无心皮笑肉不笑地抚须,“至于担待,老朽区区一个‘世家之耻’如何能担待起堂堂的谢家三郎君。”

——老狐狸,真会给人扣高帽子。

谢年华心里止不住地嘀咕,面上依然得体,言辞有度。

这俩一老一少你来我往,将阴阳怪气的说话技巧运用的那叫一个棋逢对手。

谢云曦左瞧右瞧,见没自己插嘴的余地便暗自挪了挪位,靠向另一侧的谢十二。

“十二伯,大师刚提的条件真那么难吗?”

谢云曦扯了扯谢十二的衣袖,低着声询问:“咱们谢家不是号称天启一霸嘛,我还以为不过区区一北齐,没多大事的呢?”

“天启……一霸!?”这糟心的称号,谢朗到底是怎么教人的!

谢十二青黑的脸这下黑得愈发彻底,“这,这什么一霸的,哪个混……”

刚想爆粗口,但一对上谢云曦清明干净的眼眸便又立马轻嗽两声,“咳咳,这什么一霸不一霸的,哪个人在你这儿瞎咬耳根子,咱们谢氏就是一平平无奇的小世家,充其量也就比其他家多传承了几……年罢了。”

“呃——”平平无奇小世家?

看着一脸正经的谢十二,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曦还真信了他的鬼话。

“那什么,十二伯说的很是,咱们家确实平平无奇,不过多传承了几——百年而已。”

说完,谢云曦自己都想送自己一个白眼。

不过正事当前,他还是立马转回正题。

“所以,十二伯,您就给我个准信呗,刚那些条件,咱们家是不是真做不到呀?”

“这个嘛——”谢十二为难地挠了挠头,一阵长吁短叹。

见他这般唉声叹气,又语焉不详的模样,谢云曦疑惑追问:“十二伯,您别说一半藏一半的,我这些年游手好闲的,向来不管事,今儿个要是因我的错坏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心里惦记着谢和弦,不禁又生出许多内疚,“实在不行,回头您和我二姐就咬定我说的话不做数,再好好同大师讨讨价,反正他本就有两套方案。”

“这怎么行。”事关谢云曦的声名,谢十二自然不能同意。

然而,声名这事,谢云曦本人倒不太在意。

本来这事也是他太过轻率造成的。

人嘛,总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的。

谢云曦着磨着说道:“也没有什么行不行的,要不这样,我等会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的,先把条件往下压了,把人尽快请回琅琊,毕竟,和弦哥那儿还等着救命呢。”

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什么馊主意,哪个混蛋把他侄儿给带坏的!

“你,你,你……”谢十二哆嗦着手,“你这小孩子家家的,知不知道名声有多重要,若真这般做了,明儿个别说文坛混不下去,指不定还会成为第二个‘世家之耻’呢!”

时下,文人重诺,世家重风骨,名声有损便是天大的事。

当年,无心改名换姓,叛出吴家。虽说情有可原,但依然被世家大族冠以离经叛道的不齿之名。

别看现在的无心风光,享神医尊荣,但早些年他顶着“世家之耻”这名头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难。

如今虽说好了许多,但不少世家明里暗里还是对他颇有微词。

只是这些年来他在民间的名望实在太盛,医术又格外了得,世家对其多有忌惮。

毕竟医毒不分家,在无直接冲突的情况下得罪一位神医,还是一位睚眦必报,毒术了得的神医,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故而这些年来,无心同诸多世家也只是相看两厌,互不来往。

谢云曦觉得谢十二实在有些夸大其词,世家之耻什么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评得上的。

至于文坛混不混得下去——“反正什么事也没人命来得重要。”

眼见谢云曦对自个的声名如此不当一回事,谢十二当即头疼。

顾不得继续黑脸,连忙低声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北齐嘛。我谢氏家大业大,这等小事,哪里犯得着三郎你自毁名声。”

“呃?”

等等,刚刚才说是“平平无奇的小世家”,怎么一眨眼便又成了“家大业大”——还这等小事?

谢云曦眨了眨眼,“那什么,十二伯啊,咱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万一损了家底可就不好了,反正这事还能商量的。”

“哎——”还不如一开始没商量余地呢。

谢十二感叹,“无心大师那徒弟还真……一言难尽,我都不知该谢他,还是该怨他。”

好好的怎么又扯到郝平凡身上了?

谢云曦疑惑,“这事,同平凡兄弟有什么关系?”

“哎——”谢十二长叹着说道:“回头我得同你大伯他们好好说道说道,这么些常规的事都没好好和你交代,可见平日有多疏于教导,也不知他这大伯是怎么当的。”

闻言,谢云曦心虚地挠了挠头,“那个,和大伯他们也没多少关系,就我自个不爱听。”

这话是实话,但谢十二可不这么认为。

在他眼里自家的小侄儿自然是不会错的,那么说来说去,错的自然只能是别人。

不过他见谢云曦对谢朗多有维护,感念其孝心之余,作为十二伯的他,又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恨。

心下狠狠记了谢朗一笔,面上却只道:“若无心一口咬定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三郎你应了也就应了。回头咱们家出点血,虽说损失不小,但也动不了元气。为了和弦,再多损耗些也是无碍的,”

“竟然如此,那咱们也别瞎纠缠了,签了那什么承诺书便赶紧走呗。”

见少年这一脸天真,不知事的模样,谢十二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三郎啊,三郎,你咱就不明白,这事儿他坏就坏在有商量的余地,而且这余地还明晃晃的被摆了出来。”

“哈?哦?”谢云曦听得愈发云里雾里。

见此,谢十二只细细解惑道:“你看这事,明明有更利于谢氏的条件可做选择,可你却应下了最有损家中利益的一条。虽说不是故意,但终究过于轻率,回头长老院一清算,你大伯也不好明着偏袒,为了大局,终归是要找你清算的。”

谢氏长老院的清算,那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混过去的。

“可我原也不知道这事还能讨价还价的呀?”谢云曦挠了挠头,神情颇为无辜。

少年天真不知事,终究还是太过溺爱。

谢十二无奈叹道:“所以啊,平凡兄弟这次,说是坑他家先生吧,可实实在在吃亏的却是你谢三郎。可要说他故意吧,也着实让他家先生尴尬的,好几次都下不了台。”

坑人的最高境界,想来便是这般——不动声色间,横扫敌友,全场通吃。

偏偏还恨不起来。

“哎,真是胜也平凡,败也平凡。”谢十二不禁感慨,“无心大师这徒弟,当真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石屋内。

郝·难得的人才·平凡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摸了摸嘴,看着手上比脸还干净的碗,“哈,果然好吃,可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呢,我还没嗦够……啊秋!”

——咦,好好的怎么打喷嚏了,也没着凉受风呀?

——嗯,莫不是先生又在背后嘀咕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