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时辰还早..”
罗祥替池晋年掌灯,弯着腰护他走上台阶。
那皇帝没说话,自顾自在夜色中走上城楼。
他站在梦里小巧公子消失的地方,静静看着熟睡的宫殿。
突然,那边拐角处的光不由分说窜入视野。
池晋年微微皱眉,往那边走过去。
在那边掌灯的宫女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浑身一震,险些把灯砸在地上。
在那不安摇晃着的光后,藏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披着白色的斗篷。
她转过身,清澈的眼底溢满惊讶。
池晋年暗沉的视线钻过去,看见那黑暗的角落,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
回忆的丝线颤抖着接上,被他生硬地砍断。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发问。
怡贵人本就跪在地上,吓得直接往地上磕了一个头,
“妾参见…参见皇上…”
“妾自知无颜面对皇上,不是有意惊扰圣驾…”
她说着,哭起来,
“所以才选了…这个时辰,没想到,没想到…”
池晋年没有表情,食指拨弄着白玉扳指,
“朕问你在做什么。”
怡贵人身子还在发抖,在这雪夜,恍若一只受惊的小兔,
“妾…在求…求佛….”
“妾身单力薄,不敢叨扰皇上…只能..只能求佛….”
回忆的丝线又挣扎着连下,那小巧公子环着自己的脖颈,无比温热。
鼻尖覆上一层雪,却冰凉。
他记得那天小巧公子说过差不多的话,他记得小巧公子向佛求的愿,与他有关。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心脏疼痛着弯腰,一只手把怡贵人扶了起来。
“你在求什么,你说。”
怡贵人听了这话,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回皇上…”
“妾的兄长,不见了。”
她哽咽几下,“妾母家来信,说兄长寻不到踪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兄长自幼心性顽劣,经常出入烟柳之地…”
“那次去了以后,就寻不到人了…”
池晋年的表情严肃几分,掐着她胳膊的手指也逐渐收紧。
“你还知道什么。”
怡贵人抹抹眼泪,“听小厮说,兄长被一个花魁看中,进了那房间以后,就没出来过….”
“而那一块地方,丢人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些道长去过,说是,有妖邪之物…”
她拼命控制情绪,收起哭声,
“妾忧心兄长,失态了,还请皇上降罪。”
池晋年眼睛没看她,目光幽深着穿过回忆,仔细寻找着什么。
烟柳之地,花魁,妖邪…..
他闭上眼睛,放开怡贵人细瘦的胳膊,
“罗祥。”
“送贵人回去休息。”
说完两只手背在身后,走开了。
“嗻。”罗祥接话,把灯交给一个宫女,自己跟着怡贵人走了。
池晋年在之前那个位置站定,想起小巧公子手背上狰狞的血痕,想起明英妖娆的脸。
明英的目标,是他。
路上李梧月带回来的小妖,目标也是他。
这些妖背后的势力,会是谁。
除了顾琮以外,还与妖有联系的人….
他微微眯上眼睛,某个人远去的身影在雪地印下车轱辘。
“通知镖旗将军,近日随朕…摆驾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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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世芸推开门,那小巧公子靠窗坐着。
长长的眼睫毛垂下,脖颈上围着白布,一如从前。
他穿着自己让人准备的衣服,头上插着简单的珠钗。
时光倒回,他和这公子,一下子变回了那两个小孩。
只是这公子,再没和他说过话。
方世芸眼眸轻颤一下,走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脚,自顾自坐在床榻上。
“瑛儿,我来看你了。”
他笑笑,抓住那公子的手握在掌心,
“瑛儿这样坐着多久了。”
“累不累,要不要散散心。”
阮原没回答,也没看他,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原本总是清澈的眼睛里不再有光。
他就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
方世芸看着他,无法形容的心绪在胸中流转。
哪怕是一个木偶,只要还是他,还是这张脸,这双眼睛,这张殷红的唇…
“从前你在所有人面前扮哑巴,只对我说话。”
“如今你对所有人说话,只在我面前..当哑巴。”
方世芸松开他的手,脸上扬起一个苍凉的笑,
“罢了。”
“只要能看着你好好的,你怨我,恨我,也无所谓。”
话音刚落,他拿起放在床脚的东西,
“听她们说,你喜欢白鸽。”
他掀开盖在鸟笼上的布,笑着提起笼子,
“我给你带回来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
阮原怔一下,视线终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爬了回来。
他扭头,看着笼子里那雪白翅膀的鸟儿,什么久违的记忆窜入心扉,炸开。
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看着那王爷带着笼子消失在大漠的边际,记得自己在胡杨树下舞的剑,展开的信,记得他和顾琮是怎样盼着白鸽归来。
他喜欢的,真的是白鸽吗。
他喜欢的,是那王爷啊。
阮原怔一下,一只手死死攥着袖角,眼泪积聚在眼眶。
突然,他抢过那笼子,打开笼门。
白鸽扑朔着翅膀,在二人的注视下从窗口飞了出去。
小巧公子看着它消失在视野里,忽然哭得撕心裂肺。
哭他困在这里,寻不到那王爷。
方世芸听着他的哭声,将那空落落的笼子往地上一扔。
“你以为,它飞得掉吗。”
他强忍着心里的愤怒,任凭那公子的眼泪打湿衣襟,
“这院子有结界。”
“所有未经我允许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只鸟,碰到结界,都会灰飞烟灭。”
他站起身,看着公子哭到直不起身子,冷冷留下一句,
“瑛儿,是你亲手杀了它。”
他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阮原紧紧抓着被单,呼吸毫无规律颤抖着。
在他面前死的人,难道还少吗。
可是他们的死,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境地。
他与那王爷,隔着山隔着水,隔着可怕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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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州官牢,为首那人仓皇跪在平常打扮的男子跟前,
“参见皇上….”
“不知圣驾到此,有失远迎。”
池晋年一副富贵人家的公子打扮,表情严肃,
“平身。”
“朕要一个人的卷宗。”
为首那人不敢抬头,身子抖起来,
“回皇上,先前洛州城失火,烧了..烧了不少卷宗。”
“不知皇上要寻的,是哪一份….”
池晋年沉着脸,脚步踏过这暗沉大牢的地面,
“方成纲之子,方世芸。”
地上跪着那人立即答道,
“回皇上,方成纲一家的卷宗重要,大火一灭小人就去确认过了…”
“已是…被烧毁了。”
那威严的皇帝嘴一抿,空气就沉了下来。
本就阴暗潮湿的大牢,更是覆上一层寒气。
大牢管事深吸一口气,
“皇..皇上….有关方成纲一家的事,小人大致都记得。”
“皇上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回答就是…”
镖旗将军拿来一把椅子,放在池晋年身后。
池晋年坐下,目光穿过那些木桩,凌厉。
“方成纲一家四人入狱,连珺秋刺杀晋王妃就地处决,剩下三人,最后怎么只走了两个。”
管事咽一口唾沫,还是没敢抬头,
“小人记得,那方主母..体弱多病….在牢里去了。”
“体弱多病。”池晋年身子微微前倾,视线几乎压在那管事背上,“洛州官牢,没有医士吗。”
“那方世芸,会就这样放着方主母重病,不管不问吗。”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那管事眼见瞒不住,连连磕头,额头霎时见了血,
“皇上饶命,饶命啊….”
“小的们有眼无珠….觉得那方家是败国将士,便能随意欺辱….”
“那方世芸,在牢里喊了让救方主母…可没..没人救啊….”
池晋年的眉毛压下来,那小巧公子在城楼上哭得歇斯底里的画面又浮现。
他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锋利得可以杀人,
“北国的仗是你们打的吗。”
“你们吃着北国的粮,顶着北国人的身份,却不想着如何为国效力,满脑子只有欺辱南域人!!!”
“南域人就比你低贱吗!不配做人吗!!!”
他稳稳地坐着,光是声音,就把管事全身鞭笞了个遍。
那管事顾着磕头赔罪,牢里只剩下他颤抖着求饶的声音。
池晋年深吸一口气,腾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出了官牢,一句话没留。
“皇上…”
那副将如今成了镖旗大将军,却仍旧对这皇上关心之至,追了出来。
池晋年抬手,示意他闭嘴。
而后他抬起头,久违地看着洛州的夜空。
他看过这夜空的无数种模样,其中一种冒着火光。
还有一种,沾了牢里那人的血泪,顺带激出了另一个公子的悲伤。
今天他总算明白,方世芸为何会想杀他。
因为他是北国人,因为他强娶了那阮家少爷,原本属于他的青梅竹马。
他也知道,新一场战争的序幕,正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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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方世芸又喊阮原瑛儿了…好可怕。”
阮原:“在他心里,我从来都是阮瑛。”
方世芸:“阮原是你,阮瑛也是你。”【坚定】
作者君:“s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