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夜,一黑的便黑得深不见底。

在胡杨树下睡着的三人,前面生了一团突兀的火。

火星在空中飘悠,弹到那小巧公子之前,眉目如画的公子伸出手,替他拦下。

火星在手背一烫,那小巧公子歪下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那火星就沿着血管烫到了心底。

顾琮那一侧的肩膀僵住,半个身子都无措起来。

他偏头看着那小巧公子高挺的鼻梁,还是没忍住抬起另一边的手,扯了扯他身上盖着的袍子。

突然,另一侧也传来不安分的声音。

“顾公子,你也往我这儿来点,我冷。”

池因煦说着,探出一颗睡眼惺忪的脑袋,借着火苗窜动的光看着他。

顾琮淡淡扫了他一眼,

“五皇子冷,往火那边靠一点。”

“啊,那可不行。”池因煦皱眉,声音懒洋洋的,“把我烧着了怎么办,你不心疼,嫂嫂也会心疼的。”

“你最在乎嫂嫂了,对不对。”

顾琮本想说他,听到最后那句,却老实闭上了嘴巴。

“诶,顾公子。”池因煦一边套近乎,一边把身子裹在袍子里,往顾琮那边挪,直到挨上他的肩膀才停下,

“你喜欢我嫂嫂,他知道吗。”

顾琮一惊,差点没忍住去捂他那张兜不住东西的嘴,

“不许胡说。”

池因煦坏坏地扬起嘴角,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却压低了声音,

“行啦行啦,我不说。”

“我二哥那么好,谅你也抢不过。”

顾琮低下眉心,语气还是淡淡的,像那王爷一样看不出情绪,

“王爷王妃情比金坚,我没想过抢,也自知抢不过。”

只是那王爷总深沉,他总沉默。

池因煦抬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好一会儿才又说,

“虽然顾公子你抢不过吧…”

“但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伟大的。”

顾琮没说话,瞳孔却下意识放大几分。

“嫂嫂在你眼里,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吧。”

池因煦认真说,好像一下子长大不少,

“你喜欢嫂嫂至此,却甘愿留在二哥身边作陪衬。”

“真的好难。”

“但是,”池因煦突然坐起身,鼓起腮帮子,“我可不是在鼓励你抢我嫂嫂啊。”

“我二哥的人,你就别想了。”

“你要是敢抢,他不追着你砍。”

顾琮突然笑出声,又不敢太大声,怕惊醒旁边的小鹿。

池因煦睁着大眼睛看他,这下睡醒了。

“你刚说完我伟大,又把我想成那样的小人。”顾琮望回他,扬起一个真挚的笑容,

“五皇子觉得冷,靠过来吧。”

池因煦搞不懂他,袍子底下却猛地钻进一股风,激得他紧紧贴上顾琮的肩膀。

顾琮顺着他刚刚看星星的方向抬起头,旁边两个人都发出酣睡声,都没有困意。

他轻轻把脑袋歪向阮原那一边,脸颊贴着他的发顶。

不甘又怎样。

总归这一世,你都已经爱上那王爷了。

还好这一世,那王爷也同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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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承殿的门打开,外头的宫人却四散。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厮杀的台阶,又覆上不知姓名的尸体。

面色苍白的皇帝踏出门槛,罗祥早已不见,目光所及之处,他是在这妖军的入侵中,唯一冷静的人。

从他知道敌方是池晋年的那一刻起,便没想过能赢。

因为压在那人身上的恨,太冷,太深。

池承期闭上眼睛。

身后传来一个孩童歇斯底里的哭声,把他飘散的心思猛地聚拢,重重压在地上。

“遥儿!”

他转身,七公主半爬半走,双膝跪在祁承殿门前,伸手向着他。

池承期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起,手臂承受到重量的那一刻,才开始仓皇。

“别怕,别怕…”

他用脸颊紧紧贴住女孩哭花的脸,任由那女孩双手紧紧搂住自己的脖子。

除了那身龙袍亮得刺眼,就像一对平凡人家的兄妹。

七公主的哭声止不住,混在宫人的脚步声和尖叫声中,格外刺耳。

这时天上又下起雨来,雨势一下子变得很大。

皇帝抱着公主,踩过一个个渗着血的水坑,向着面前的长阶。

“保护皇上!”

周围的士兵朝他们聚拢,又倒下。

一次次被戳开又恢复的人墙,就这样护着年轻皇帝和公主,走到了长阶的尽头。

没人给他撑伞,池承期一只手抹掉公主脸上的雨水,又抹掉自己的。

他垂下视线,那长阶下面,站着大漠的那匹狼。

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心脏在滂沱中跟着一颤。

池承期悲怆地笑了一下,而后抬起手,声音震天动地,

“停!”

士兵们吓得一顿,握着兵器的手却没有松开。

那皇帝浑身湿透了,额前的头发紧紧贴着皮肤,狼狈至此,脸上却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没有人打了,也没有人再发出痛苦的惊叫了。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那皇帝再一次抹掉女孩脸上的水,把她放到地上,在她面前蹲下。

“遥儿。”

他轻轻抬手抚上小女孩的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奇怪,比哭还难看。

小女孩一下一下抽泣,没有被他吓到,睁着水灵的大眼睛看他。

“对不起。”

那皇帝说,

“朕没有办法,陪你长大了。”

那皇帝说完,即刻站起身,面对那长阶底下的人,最后一次发挥他皇帝的威严,然后破碎,

“二哥,我只有一个条件。”

“无论如何,别杀七公主。”

大雨打在两人的衣服上,狼和金丝雀,到底还是分出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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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晋年看着那过分稚嫩的皇帝,脸上停着一个万事尽在掌握的笑。

一如既往的瘆人。

“没想到皇上还愿叫我一声二哥。”

“只怕皇上心里,从始至终都没认过我这个二哥。”

七公主躲在池承期后面,死死抓着他的龙袍。

池承期一只手放在她头顶,下意识护着她。

“是。”

他有些桀骜地扬起下巴,落在池晋年脸上的目光尽是不甘,又融尽了失败的苍凉,

“我从没把你当过哥哥。”

“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对手。”

“我们正在帝王之家,本就如此。”

想到什么,他眼眶在雨中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放在小女孩头顶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是我输了。”

“我输得太彻底了。”

“贵妃…父皇…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局,对不对。”

他求证地望着底下那人,又怕他说出肯定的话。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底下那人高高扬起下巴,眼睛里颤动着危险的光,

“是啊。”

“那个从一开始就放弃我这条命的男人,一直到死,都把你当作他的掌中宝。”

“手刃生父的感觉,如何?”

池承期看着他,脸上的雨水终于变成泪水。

他歇斯底里大吼一声,颤抖着抬起双手,那夜父皇的血还在上面流着,悲天悯人。

“啊—————”

年轻的皇帝的声音开始嘶哑,身后的小女孩吓得脸色苍白,看着他在雨中支撑不住身体,软到地上跪下,嘴角流出一条血柱。

而长阶底下那人,还是那样笑着。

只是那个笑容里面,多了一点颤动的悲伤。

“你好狠啊,池晋年,池晋年———!”

“他不是你父皇吗,不是吗!!!”

池承期扶住长阶的栏杆,脸都歇斯底里到变形。

池晋年看着他,突然收起笑容。

“狠,我比你想象中更狠。”

“你猜到了吧,那贵妃根本不是人,是妖。”

“而我跟她说,”他抬脚跨上长阶,一步一步,“事成以后,北帝的皇帝肉,就是她的。”

周围的士兵看着他上来,吓得一点点后退,不再拼死保护池承期这身龙袍。

池晋年弯下腰,对上他绝望的视线,

“怎么样,够不够狠啊。”

感受到危险靠近,池承期却直不起身子,两只手疯狂颤抖。

父皇和母后的声音,近在耳边。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他两只手抓住池晋年的衣领,雨水一滴滴打在他手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二哥!为什么这样对我!”

池晋年瞳孔轻微颤动一下,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要这样对我。”

“你是他儿子。”

“我也是。”

他说完,一只手扯住池承期的手腕,把他的手毫不留情甩了下去。

“池承期,”他收回落在池承期身上的目光,一脚踏上长阶的顶端,身影在这属于皇帝的地方高高立着,

“你做的错事太多了。”

“我夫人,洛洲城….”

他顿了一下,那小巧公子脸上的血柱又在心里刺眼。

而后他从腰际抽出一把剑,猛地摔在地上。

“欠我的账,用这个还。”

池承期侧过头,视线剧烈抖动着,砸在锋利的剑刃上。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上剑柄,剑刃刮在青石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尖锐的鸣响。

“我只有一个条件。”

“别杀七公主。”

他背对着池晋年,声音在滂沱大雨中小得可怜。

池晋年背对着他,脸微微往后一侧,对上那小女孩惊恐的脸。

而后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把那小女孩往怀里一扯,大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女孩的惊叫声响彻天际,在惊叫中,年轻皇帝的血顺着雨水往下,染红了长阶。

笼中的金丝雀,死在了这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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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池承期过来领一下盒饭。”

池承期:“诶!来了来了!这反派当得太累了。”

池晋年:“我也很累。”

阮原:“我也很累。”

方世芸:“我这个反派也很累。”

作者君:“你们可别摆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