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李梧月掀帘进来,顾琮看了她一眼,退出了营帐。

她走到池晋年桌前,视线久违地落到这男人脸上。

烛火摇晃,她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

“王爷。”

她又唤一声,似是想解释她之前的不告而别。

桌后的男人却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李梧月睁大眼睛,生生望着他,看着他在昏暗处抬眼对上自己的视线,声音还是那样低沉,

“我不关心你为什么走,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回。”

“我只需要你保证,你和小罗,不会再对王妃做任何事情。”

疼痛在血管中胀开,心脏每一处都生疼,李梧月的视线开始摇晃,那男人的表情却没松动半分。

一路上的颠簸,淋在身上的雨,打在裙角的泥,压在肩上的包袱,怎么一下子全窜进脑海里,发烂发溃。

可惜她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她稳下心神,只记得三清道人那句话。

心坚,便万事能成。

所以她悄悄往后退一步,烛火的光扫不到她,也扫不到她鼻尖的红。

她双手压在身侧,微微曲膝行个礼,

“我保证,不会对王妃做任何事。”

“还请王爷,收留我和小罗,许我们待在幽通。”

池晋年还是那样看着她,生冷,疏远,没有情绪。

然后他点头,

“嗯。下午你们休息的帐,就住那吧。”

李梧月点头,扯起一个笑容,

“是。”

她说完,站直身子,往后退几步,刚转身,就听到桌后那人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隔了这么多年,你又回幽通了。”

眼泪夺眶而出,她背对着池晋年站在原地,往事拧在一起,又在心头支离破碎。

她没有伸手抹掉眼泪,手掌贴在身侧攥成拳,好久才攒回力气回他一句,

“是啊,我又回来了。”

是啊,这么多年,我还跟着你。

可惜你应该不记得,十四岁那年,是哪个相府的小女儿,从那以后背了一生的泪。

她往前几步,掀帘。

走出营帐的那一刻,才抬手擦泪。

再抬头的时候,看见前面站了一个与她身形差不多的身影,头上绑一个高高的发髻,白净的脸,清澈的眼。

那王妃,端着准备送进去的茶,站在那里看着她。

李梧月看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想明白。

毕竟他和她不一样,他有池晋年,便是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飞快地挪开视线,大步往前,擦过那王妃肩膀的时候,眼泪也不再自顾自流下。

大漠的月亮,八年后,还是这样高高挂在天上。

———————

“什么?”

“人不见了?”

池承期身着龙袍,坐在祁承殿里,那夜的血早已被清扫干净,属于那个皇帝的大殿也换了主人。

“她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哪跑得远,哪跑得快?”

“你们不会追吗,不会查吗!”

负责禀告的小厮跪在地上,面对这个火气正盛的新帝颤颤巍巍,

“禀..禀皇上…追了,也查了…”

“周围十余座城池查了个遍,翻了底朝天,也严加把守,可是,可是…”

池承期深吸一口气,忍着愤怒,

“孩子呢,孩子也没有?”

“禀皇上..小皇子,小皇子不见了,在行宫只找到一块包婴孩的布,那里面,装着一块大石头…”

“胡闹!胡闹!”

池承期猛地一拍书案,那小厮吓得一抖,差点直接软在地上。

“哪次,你们有哪次,替我做成事,找到人了!”

“晋王妃,贵妃,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找起来就这么难!”

他闭上眼睛,抬起下巴,似乎是想好好喘口气。

突然,一个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皇上,先帝爷尸首,被..被偷了!”

池承期刷地睁开眼睛,怒火借着空气中的丝线烧了整个大殿,在场的宫女小厮无一幸免。

“丢了,什么都丢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抬起,握紧,只抓住一片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剩下的人全吓得瑟瑟发抖,看着这位年轻的皇帝站在台阶顶端笑到发狂。

“追啊,不会去追吗!”

“你们不去,难道要朕亲自去吗!”

先来的小厮和后来的太监于是一起连爬带跑地退了出去,剩下的人只顾念叨着佛祖保佑。

池承期看着他们合上殿门的身影,怔怔念叨几句,

“总归,你们也找不到。”

“朕要的东西,什么也抓不住。”

“除了这个皇位,除了这个…”

杀了父皇夺来的皇位。

他几乎是跌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死死抓着龙椅扶手上精致雕刻的图案,

“当了皇帝,原来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母后,父皇,我终于坐上皇位了。

可是,好寂寞啊。

想守护的东西守不住,想毁灭的东西抓不到,原来是这种滋味。

池承期把脸埋进摊开的手掌里,哭得比当年那个树下的孩子还悲惨。

笼中鸟突然失去了金丝笼,呆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突然,他想起一张久违的脸。

那个久经沙场的战神倒在椅子上,嘴角渗着血,却没有看他一眼。

他真的死了吗,真的那么容易,就死在自己手里了吗。

他的死,怎么和这皇位一样,一点实感都没有。

—————————

“拉弓!”

身后那人的声音响起,阮原把缰绳缠在手腕上,抬起胳膊拉弓,对准从胡杨树上扑扇翅膀起飞的乌鸦。

“嗖”的一声擦过,紧接着就听到那边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刷地落下,欣喜从泉眼冒出,身下的马蹄声都跟着欢快了几分。

阮原飞快回过头,笑得像个孩子,

“晋郎!”

身后那人看回他,也高高扬起嘴角,

“骑射,如今也比不上夫人了。”

阮原大笑一声,银铃一样融化炽热的空气,而后回头提起缰绳,加快速度朝奄奄一息的乌鸦跑去。

身体跟着马奔跑的动作摇摇晃晃,大漠的风拂在脸上温暖,公子笑得合不拢嘴。

公子一瞬间以为,后半辈子都能这样活。

没有荣华富贵,没有槐香满园,没有清泉竹林,又有什么所谓。

直到风带来后面那人的声音,扰乱心扉,

“很快,我要发兵华景。”

“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

马蹄重重踩着黄沙落下,马上公子的笑容被惊异替代,那只不再动弹的乌鸦躺在脚下,他却没有下马去捡。

他转头看着那王爷的脸,那王爷眼中是万千真挚,身后是黄沙漫天。

公子停在胡杨树下,要说的话卡在喉间作祟。

而后那王爷下马,走到他坐着那匹马身侧,弯腰捡起地上的乌鸦,抬头望着他。

“你在这里很快乐。”

“你留在这里,继续这样无忧无虑。”

“等我打下这江山,一定,回来接你。”

阮原怔怔接下他的视线,万千心绪在翻涌,在血管中膨胀发溃,一些不舍,一些悲哀,瞬时溢满视线。

是啊,池晋年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放任池承期安然坐着龙椅。

池晋年这样坚毅的人,这样悲惨的人,这样背负着仇恨的人。

挽留的话卡在喉咙,说出来的时候,却夹了一个微笑。

“好啊。”

“晋郎,我要等你多久。”

池晋年的瞳孔开始震颤,不稳定积聚在一起,卡在心间动**。

“半年,一年。”

“我什么时候坐上皇位,就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以前说过,会让你做全天下最美的凤凰。”

哭泣再忍不住,鼻尖一酸,眼泪就决堤。

小巧公子翻身下马,在那眼泪糊满脸庞之前,把脸埋进那人的胸膛。

呜咽断断续续溢出来,动**的心绪让人免不了说些傻话。

“晋郎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我们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

池晋年眉头一皱,眼眶被这小巧公子的悲泣沾染,也不觉红了几分。

他揽住这小巧公子,紧紧地。

他把下巴枕在公子的发顶,轻轻地。

“新帝对你做过很多事,让你受过很多伤,你让我怎么放过他。”

阮原猛地一噎,收起哭泣,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两只手顺势捧住他的脸,

“晋郎…要赢啊。”

“我在这里等你,多少年都等。”

“等你接我,去做最美的凤凰。”

为了你,为了我。

他们在胡杨树下拥着亲吻,好像只要吻得够久,够深,那跟着黄沙飞舞的誓言,便能永存。

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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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池承期:“做够了坏事,怎么感觉背后突然一凉。”

池晋年:“因为我要来了。”

池承期:“你来的时候带嫂子吗?”

池晋年:“….”

【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