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碑上的人,”池晋年的目光随着岁月飘远,又看到那个男孩的笑脸,“就心思单纯。”

“他姓苏,你应该猜到了吧。”

“是你们南域的皇子。”

“那时的南域和北国,势不两立,他在军营,在我面前,却不惹人厌。”

“因为他太单纯了,单纯到让我惊讶,惊讶同为皇子,他却能在保护伞下,躲过这世间的种种势利,勾心,艰难。”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同他一样单纯的人,他与我同父同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不是挡箭牌,有母妃的关爱和期冀。”

“这些,我都得不到。”

阮原的手指收紧,攥着池晋年的袖角。

“我不知道如何放下不甘,把我的亲弟弟当弟弟,于是我第一次尝试,把这个与他一样单纯的异国皇子,当成弟弟。”

“后来,他成了一块碑,永远立在这里。”

“是我亲手杀了他。”

池晋年的眸子在阮原惊讶的视线中变得暗沉,好像那夜那个男孩身上的箭和血又出现在眼前。

那一人一马在黄沙中倒下的身影,带出无声的哀怨。

“因为北国和南域势不两立。”

“不杀他,我就没办法按计划夺下南域,没办法成为晋王,没办法在我布了这么多年的求生局中,前行。”

池晋年突然侧身,目光落在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字上。

“替他立这块碑的人,不是我。”

“立这块碑的人,拥有我羡慕的另一样东西。”

“他和他的情郎两个人来,我只让一个人走了。”

“这段我羡慕的缘被我捏在手心,成为我攻打南域的利器。”

“我是很多人眼中的坏人。”

池晋年沉声说着,没有看阮原,却问他,

“即便如此,你还要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我做够了坏人,以前我拉着你说,要你与我共沉沦,可如今,”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深邃却幽幽,转动着不知名的爱和怨,

“我不舍得。”

“不舍得你为了我这样一个坏人,跳进泥潭。”

阮原对上他的视线,接下里面的深情,而后伸手把悲哀环抱,

“我看着你,看不见那个坏人。”

“我只能看见一个,倔强求生,不服输的孩子。”

“他那样孤单,那样朝我伸手,然后问我,愿不愿意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阮原展开双手,抚上他的脸,用额头轻触他的嘴唇,

“然后我告诉他,我愿意。”

“清泉,泥潭,江河湖海,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大漠的风夹着黄沙钻过二人紧紧相拥的缝隙,而后变得温热,带着千种情。

“为什么。”

池晋年一只手抚上阮原的头顶,“你明明不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

阮原像只小鹿一样轻蹭他的胸膛,

“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我醒来以后,对我最好的人也是你。”

“我看着你,就觉得,全天下只有你能让我活得像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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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祥迈进祁承殿的门槛,急匆匆向前,一步跪在那皇帝身前,举起两只手捧起卷轴,

“启禀皇上。”

“贵妃娘娘诞下皇子,母子安康。”

坐在龙椅上那人没说话,双眼还是那样无神,仿佛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直到殿外一声惊天巨雷,北帝的瞳孔才放大几分。

而后他在淅沥的雨声中听见了什么,好像是许多人在厮打,许多人在怒吼,其中掺杂一道声音特别熟悉,熟悉得让他心头久违地一抖。

那些兵刃相接的声音被隔在门外,离他那么远,又那么近。

罗祥在原地跪着,默不作声。

他在龙椅上坐着,双眼无神。

直到那门猛地被推开,露出池承期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他的嘴角才猛颤一下,张开又合上。

那个孩子的铠甲上沾了好多血,他的额角流着雨水,眼眶下面,被划了一条猩红的痕迹。

那个孩子,他捧在手心里护着长大的孩子,他不惜牺牲其他孩子的命换他安康的孩子,就这样拿着长剑,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父皇。”

那孩子叫了一声,他好像看见了他刚出生时的样子。

他记得他是怎样哭闹着长大,记得他母后是怎样抱着他在树下摇晃,记得…

怎么一下子,他就长大了。

怎么一下子,他就这样怨恨地看着他。

怨恨到,好像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声“期儿”还没来得及唤出来,冰冷的,带血的剑刃就抵在了他脖子上。

“儿臣恭祝父皇喜得皇子。”

“所以现在,”池承期弯腰看着他,那剑刃已然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握剑的手却没松半分,

“父皇许了我十八年的太子之位,不再是我的了,对吗。”

“母后走了,我的最后一个靠山也没了,所以我只能自食其力。”

“什么东宫之位,我不要了。”

“我要的是,”池承期瞪着眼睛,通红着,流下一串眼泪,“你这个皇位。”

“我要亲手,送你去给我母后赔罪。”

“赔她,二十年的深情。”

北帝模糊的眼睛逐渐清明,疼痛一点点砌起他的悲戚,

“期儿,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你的。”

“这父子之情,你一定要亲手斩断吗。”

池承期的愤怒突然爆发,一只手毫无顾忌地揪起这皇帝的衣领,

“父子之情!”

“你和我提父子之情!”

“我们的父子之情,不是你亲手斩断的吗?”

“我母后的命…”他眼睁睁看着他,开始啜泣,“不是你亲手拿走的吗?!”

“什么迟早是我的,在这帝王之家,哪有什么东西是注定的!”

“我不抢,就会被别人抢走,不是吗!”

北帝的瞳孔剧烈颤抖起来,好不容易清明的思绪忽地被扭成一团。

是啊,这孩子说得对。

看来,他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样,变成一头虎了。

北帝闭上眼睛,嘴角突然扬起来,语速放慢好多,

“罢了..”

“这皇位提早给你,也好。”

“总归朕..也不太清醒了…”

“你说你母后走了..那朕..也时日无多了。”

池承期听不下去,大喝一声打断,

“别说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待我亲手送走你,我就再送走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你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

北帝还是闭着眼睛,一只手颤颤巍巍扯住池承期的袖子,

“期儿..”

“再唤我一次父皇吧。”

池承期看他一眼,突然闭上眼睛,心一横,咆哮一句,

“你不配!”

而后手起刀落,一道血柱喷涌而出。

殿外又响起一道惊天雷,殿内却不再安静,只剩一个人惨厉的哭嚎。

这头幼虎没想到,历经世事的猛虎,到老,到死,哪怕神智不清,都还在纵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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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池晋年:“恭贺皇弟登基。”

池晋年:“再过一会儿,便来取你狗头。”【笑】

池承期:“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再活一会儿咯…”

阮原:“七皇子果然聪明。”【笑】

池承期:“你们俩怎么变得一样恐怖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