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让我来给二哥回礼,这碗甲鱼苋菜汤,乃父皇御赐,二哥可不要毁了父皇的心意啊。”
“二哥不喝,就是违皇命,臣弟劝你莫要做这等惹人猜忌之事。”
“在沙漠长大的恶犬,碰到主人,不也得低头嘛。”
池承期还记得那人坐在自己跟前,听了这话勾起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眼中有什么情绪在疯狂翻涌,却迟迟没有爆发。
他看着池晋年在自己面前跪下,双手抬起接过那碗汤,低声说道,
“谢父皇厚爱。”
看着这人乌黑的发顶,得胜的快意充斥胸脯,池承期记得自己大笑出声,好久都没停下。
在这笑声中,他看着池晋年喝完汤,把碗放回盘子里,慢慢站起身,表情还是那样云淡风轻。
池承期明白,他心里一定恨死了。
“厚爱,父皇真是爱二哥啊。”
他走到池晋年跟前,那人周围弥漫的气息还是那样压抑,让人通身恶寒。
池承期不想靠近,可是有些话再不说,这在他头上踩了十几二十年的二哥,就听不到了。
“二哥,你聪明一世,这么多年却一直都在父皇亲手布的局里打转。”
“兵权,战神…”池承期有些夸张地抬起手比划着,“他们把你捧得那么高那么高,让你像傻子一样在他们的称赞中跳舞,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我像这样…”
他揪住池晋年的衣领,瞪大眼睛,
“亲手把你拉下来,埋进土里。”
“我的好二哥,你武艺高强又怎么样,心思缜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我这只笼中鸟踩在脚底下。”
“说到底,你就是个庶出,你的命你生母都不要,还有谁在乎呢。”
池晋年听着他说那些话,内心没有丝毫波动,直到最后这句,叫他骤然想起一张温柔美丽的脸。
他想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想起那个小巧的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想起那句颤抖的,
“臣妾和王爷一样,没爱过。”
心弦猛地断开,余震波及耳廓。
阮原没爱过他,所以他的命,可能真的没人在乎。
他闭上眼睛,内脏突然袭来疼痛,再缓过神的时候,嘴角已经流出一条血柱。
他扬起嘴角,此刻才是悲怆的弧度。
池承期看着这人吐出一口血来,嘴唇逐渐发黑,脸上的笑容越发张扬。
那人站都站不稳了,他饶有兴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却发现那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过。
那些奚落和嘲弄,到底有没有化成刀子扎进那人的神经,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都未可知。
“七爷,到时间用膳了。”
一句轻声的提醒把池承期的深思唤了回来。
池晋年死了有些时日了,那天给他带来的快感却还回味无穷。
他一根手指戳了戳挂在檐廊上的鸟笼,斜眼看那一旁的小厮,
“让你去打探那晋王妃的消息,探到没有。”
“回七爷,晋王妃如今还留在晋王府,半步都没离开过。”
“哦?”池承期挑起一边的眉毛,“晋王妃若实在没处去,来我府里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说罢一甩手,脸上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你现在去替我备马,准备一些人手,去洛州,晋王府。”
————————
“王妃!王妃!”
半夜,知画突然推门进来,慌张扯了件外袍给阮原披上,
“有一群士兵来了,不知道是谁,要闯进王妃的院子!”
她把桌上的白布缠到阮原脖子上,额头上急出好些汗珠,抓着阮原胳膊的手指有些颤抖,把阮原拉出房间的动作却迅速。
“这边过去就是后门,他们应该还没到,”
知画打开衣柜,把一件华丽的外袍慌张披在自己身上,还往自己头上胡乱插了两只珠钗,
“王妃拿好这些东西,快走!”
阮原看着她一番动作,心脏久违跳得厉害,直撞胸腔。
他拉住她的胳膊,皱眉道,
“要走一起走,你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知画眼中闪过一丝惊人的坚定,不舍就着泪珠滑下脸颊,
“奴婢自小跟着王爷,王爷有多在乎王妃,奴婢都看在眼里。”
“如今王爷没了,奴婢一定会护好王妃。”
说罢在阮原惊恐的目光下拉开门,把他往外扯。
两人一同迈过门槛,却直直对上数十个士兵的眼睛。在那几十双眼睛中,有一双格外明亮,像一头饥饿的虎。
阮原倒吸一口凉气,划成碎片的回忆拼接在一起,拼出一张脸。
七皇子,七皇子….
那天,王爷去见七皇子,从此再没能踏进他的小院。
令人窒息的疼痛感缠上全身,他大口呼吸才能站稳身子,悲哀在血液中喷涌,转化成愤怒,全数嵌进眼睛里,直对上那个笑得危险的人。
“二嫂,臣弟来接你了。”
“二哥临终时,可特别吩咐我,要好好照看嫂子呢。”
知画把身上的衣服拢好,阮原看到她的手指在颤抖,可她脸上的表情那么淡定,一把抢过阮原手里的包袱,把阮原往门口那边推了推。
“你们要的是本妃,本妃和你们走就是。”
阮原看着她抬脚往七皇子那边去,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她往后拽,自己一步往前挡住她。
七皇子勾起嘴角笑一声,好像在看一出华丽的戏,
“本王怎么听说,我这二哥,娶的是个哑巴呢。”
“王爷花重金治好了本妃的嗓子,不可以吗。”
知画说了一句,那七皇子却笔直朝他们走过来,眼睛看着知画,一只手却抬起捏住了阮原的下巴。
“不愧是晋王府的丫鬟,敢和本王这样说话。”
说完在知画惊恐的目光下把视线移到阮原脸上,语气轻柔却危险,
“嫂嫂,你这般天香国色,就是穿丫鬟衣服也掩不住啊。”
“跟我走,不会亏待你的。”
阮原对上他的眼睛,在心里喷涌好久的怒火沿着空气中的丝线烧过去,恨不得直接把这个人烧穿。
就是他,杀了他的晋郎。
就是他,生生摔碎了那场美得不可思议的梦。
可他不能说话,如果被七皇子发现他不是哑巴,阮家就是欺君之罪。
阮原猛地扭过头,趁这人毫无防备用全身力气一推,他往后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台阶。
几个士兵拥上来扶稳他,池承期站稳身子,一只手胳膊抬起,眼中似有怒色,
“先把这丫鬟杀了,晋王妃,带走。”
眼见好几个士兵冲过来,阮原死死把知画护在身后,知画的叫喊声响起,充斥天空。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屋顶上跃下来,霎时倒下两三个士兵。
“谁敢动王妃!”
阮原抬眼,顾琮黑色的发丝在面前飘**。
————————
“今日谁拦我,都得死。”
池承期看着顾琮,抬起的胳膊没放下,士兵还是一个接一个往他们这边接近。
“带上香囊,去竹林!”
顾琮没回头,抬起一只脚踹开一个士兵,语气中含着难得的不容置疑。
阮原下意识往腰间摸过去,空空如也,眼睛慌张地一斜,却在知画那件衣服的腰间看到了香囊。
顾琮替他们挡着,阮原毫不犹豫扯着知画就往后门那边跑去,眼看池承期黑下脸让几个士兵追上来,心脏就几乎跃出胸腔。
两个人使出浑身力气,拼了命冲出后门,见还没有士兵围过来,便扯着对方的胳膊继续冲进黑夜,借着月光就着黑暗往城门那边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裙子磕磕绊绊,听着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体几次支撑不住要倒下,又被对方强硬扯了起来。
快到城门的时候,那门口却有不少士兵等着了。两人一惊,胸腔用力起伏,差点失了神智。
情急之下阮原把知画的胳膊一拉,转身跑进一条漆黑的的小巷,躲进一个难以发现的夹缝中。
“王妃…”
知画小声唤了一句,阮原看见她的眼眶晶莹闪烁,自己的鼻尖也酸了起来。
“嘘..”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随着胸腔起伏的弧度颤抖,眼泪滑下却无力发觉,“别怕,我们会出去的。”
知画看着他,眼泪流得愈发汹涌,而后点点头,
“嗯,会出去的。”
阮原对上她的眼睛,怔愣一瞬,看着那里面的惊恐转化为千万种情绪,像是不舍,又有一种可怕的坚定。
“王妃,你要保重。”
阮原还未反应过来,知画就猛地往他手上塞了什么,而后站起身箭一样冲了出去。
“知画!”
阮原的手剧烈颤抖一下,抬起,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他跟着站起身冲向她的背影,却在月光下看到她在这个小巷里朝自己回头,扬起一个笑容,嘴唇一张一合。
王妃,要活着。
阮原看着她的背影被黑夜吞没,双腿一软,呼吸骤停,而后就听到不少脚步声从城门那边朝她消失的方向涌过去。
他跪在原地,一只手紧紧攥住香囊,另一只手扶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嘶吼就快要溢出胸腔。
生的希望,此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眼泪瀑布一样往下流,他站起身,就着模糊的视线往另一头跑去,而那个尽头,就是城门。
余下寥寥几个士兵在城门的另一头聊天,他的脚步很轻,跑过去的声音无人注意,直到几十米开外才被发现。
“站住———”
阮原听见那些恐怖的叫喊在他身后响起,脚步不自觉加快,就着眼泪和知画的面庞跑得歇斯底里,而后一头扎进那漆黑的竹林里。
他和那天晚上一样拼命奔跑,穿着单薄的衣衫,踩着枯叶沙沙作响。
只是上次他出去,这次他回来。
只是这次,没有灯笼,也不再有池晋年。
那些追兵的脚步声在他进入竹林以后就听不见了,他只能听到自己愈发疲倦的呼吸声,只能听到知画最后那句无声的“要活着”。
好累,他好累。
此时此刻,情绪在胸腔上涨,思念也奋发图强。他是多么希望,能再靠靠那人的胸膛。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酿跄的脚步又踢上坚硬的石块,整个人往地上一倒,再爬不起来。
生与死的间隔,也无限拉近。
这次,视线迷糊以后再无法清明。而后在这片模糊中,闯入一个黑色的身影,对着他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停滞一瞬。
紧接着身子一轻,滚进一个怀抱。
这熟悉的味道,稳重的双手,温热的胸膛,和那人的一模一样。
眼泪又加重几分,覆上一层难以打破的膜。
“晋郎..”
他哭着唤了一句,把头靠在那人胸膛上。
“我给过你机会。”
“你自己回来,就别再想离开半步。”
连声音,都和池晋年一模一样。
阮原用最后的力气扬起嘴角,沉浸在这片骤然到来的温暖中,闭上眼睛,竟意外地安稳,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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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吃手指】:“阮原是什么香饽饽,一个两个都想拐他。”
池晋年:“谁敢。”
作者君:“你别倔了,还是快把老婆接走吧。”
池晋年:“是他说不爱我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