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原站在小院门边,远远看见那人坐在槐树下,槐花还没开,他心里那颗树却凋零。

他收紧手指,用手背抹掉剩下的眼泪。

走进这间小院,却仿佛在逃离那间客栈,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如果可以,不要再想起我。

“参见王爷。”

他一直走到那人跟前,往地上一跪。

池晋年有些惊讶,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一只手把他的身子捞起来,

“今早醒来,我为什么在柳庶妃那里。”

“回王爷,”阮原低着头,池晋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是臣妾的吩咐。”

“王爷府里嫔妾众多,雨露均沾,方才好开枝散叶。”

池晋年听到这里,脸彻底沉了下来。

“开枝散叶。”

他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有闲心,管我开枝散叶的事。”

“是,臣妾不配,日后不再做这种事了。”

阮原声音还是那样沉着,路过的清风也不再宜人。

池晋年忍下心里上扬的火气,一把将面前这人的胳膊提起来,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为何对我生疏至此。”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上了那一双通红的眼睛,眼眶蓄的泪珠滑下来,滴到心底摔得粉碎。

“王爷与臣妾,何时有亲近过。”

阮原深深望着他,声音这时才开始微微颤抖。

池晋年微微怔愣一瞬,手指收紧,抓住他胳膊上薄薄的衣衫,好像抓着不可多得的希望,渺茫,却迷人。

“为何这样说。”

“臣妾与这府里的其他嫔妾,不过都是王爷关起来的鸟儿罢了。”

“原以为,臣妾在王爷心里与她们不同,现在才发现,是一样的。”

阮原闭上眼睛,两行泪失控。

池晋年皱眉,语气间夹着少有的焦急,

“你不同..”

“为何不同,”阮原猛地打断,通红的眼睛睁大,底下暗流汹涌,“是因为刘似烨吗。”

“因为臣妾,像刘似烨吗。”

听到这个名字,池晋年深吸一口气,怔怔望着他,哑然。

“王爷娶臣妾,爱护臣妾,对臣妾好,为臣妾哭,说到底,只是把臣妾当成刘公子。”

“而阮原,从来没有,走到过王爷心里。”

阮原的情绪已经开始剧烈翻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胡乱冲撞,把心房踩得七零八碎。

而池晋年,一句辩解都没有,只是那样看着他,好像有千句万句想说,又好像都是拙劣的借口,不如不说。

“南域亡了,原以为可以不用再当阮瑛了,却因为王爷一时兴起,要在这王府当一辈子阮瑛,当一辈子刘似烨的影子。”

“臣妾早就该明白的,在这王府,最不该求的东西,就是王爷的心。”

池晋年眉心一动,深邃的眼睛里跟着掀起惊涛骇浪,

“你如今,是不是恨我。”

“王爷高高在上,王爷心狠手辣,动动手指就可以杀我一家人。”阮原抓紧自己的袖管,而不是想往常一样抓着那人的肩膀,“臣妾不敢说恨。”

“但是臣妾,和王爷一样,从没爱过。”

这句话说完,那两行泪痕就成了刀子,剜得脸颊,连带心脏,和浑身的神经,都生疼。

一片槐叶飘落,落在鼻尖,那人却没再用那只温暖的大手替自己摘掉。

泪水滚动着模糊视线,在这片混沌中他看着那人站起身,一身黑色的外衫看起来那样生疏,又冷淡,寒冷得让人生畏。

一下子竟忘了,他曾经,这样炽热地爱过这黑色。

池晋年没再开口,阮原跪在地上,看着他走出视野,那衣摆摇摇晃晃,那步伐稳重中带着慌乱,好像他喝毒酒那天,他从院外跑进来一样。

只是那次他奔向自己,这次他逃离。

那脚步声走远,阮原才呜咽,才抽泣,才哭嚎,才喊得撕心裂肺。

如今纵是有你,我在这王府,也是孤身一人了。

其实于池晋年而言,又何尝不是。

——————

那天以后,那人再没来过。

有关他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的。

王爷把柳庶妃休了,王爷在哪大发雷霆了,王爷去见七皇子了…

种种,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事。

毫不相干,又死死粘着他的人生。

阮原坐在槐树下,那槐花终于开了,开了满树,可树下的公子又瘦了。

突然,知画急匆匆跑进来,险些摔了跟头。

阮原扶住她,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来。

知画扯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悲,

“王妃,王爷…”

“王爷薨了…”

这句话针一样刺进耳朵里,刺得心脏都要停跳。

阮原腿一软,跌在石椅上,一片槐叶又落下来,掉在发顶。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王爷,池晋年..”

“那可是池晋年啊——”

阮原突然扯住她的衣角,一声悲泣划破春日空气,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比一颗落得快,落得重,砸在心上,砸在那片被马蹄踏平的泥地上,砸在他们舞剑的雪地上。

崩裂,腐烂,掩埋。

“池晋年,怎么会..怎么会死呢。”阮原哭得撕心裂肺,“他可是池晋年,是池晋年!”

说完猛地站起身,迈开大步往院外冲,头上的珠钗摇摇摆摆,比上元节那夜在马车里划出的弧度还要大。

来至池晋年房前,远远便看到一群士兵围着,他疯了一样推开那些人组成的屏障,看到一扇掩住的门。

顾琮守在门前,有些士兵想拦,他抬起一只胳膊,

“让王妃进去。”

“你们散了吧。”

阮原再顾不上什么分寸,跑过去打开那扇门,看都没看顾琮一眼。

此刻他眼里,只有躺在床塌上那个安静的人,还是一身黑衣服,却不动了。

阮原愣了一下,脑子里天旋地转,天崩地裂,视线一遍遍模糊又清明,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地上握住那人冰凉的手。

“晋郎,晋郎….”

他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给他一点无用的温暖,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看着他发黑的唇,看着他不再睁开的眼,心如刀割。

“晋郎,你起来,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

“我原谅你了,刘似烨,张三李四,谁都可以是你的心上人,”

眼泪不受控制落到**,落到那人掌心,沿着手腕流进袖管,

“只要你回来,你回来,你回来啊———”

可是那人躺在**毫无动静,还是面无表情,那只在他面前露出的笑,再看不到。

“求求你,”阮原闭上眼睛,两只手握住池晋年放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抓紧,“别扔下我一个人…”

“我爱你,我早就爱你,你是,你可是…”

“我的晋郎啊————”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是顾琮。

“王妃,节哀。”

“王爷的死,是皇上的决定。”

阮原还是死死攥着池晋年的手,目光未曾离开过他的脸半分,耳边又响起池晋年那句,

“因为我们都是生来就被父母利用的人。”

“所以你和我,要互相取暖。”

胸腔炸开,回忆肆意作祟,沿着血管烧灼,疼得呼吸都困难。

“谁都要杀他,谁都想要他的命,可我,可我,想要他活着…”

“我只要他活着,当一辈子阮瑛,当一辈子影子,都情愿。”

阮原说着,两只手抱住池晋年,脑袋又枕上他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全部力气。

“晋郎,槐花开了,我怎么却没有你了。”

————————

“王爷。”

李梧月见池晋年睁开眼睛,下意识轻唤一声。

池晋年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坐起身子,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沙哑了几分,

“叫顾琮来。”

李梧月的睫毛轻颤一下,下意识攥紧袖管,还是扯起一个笑容应了声,

“这便去。”

顾琮进来的时候,池晋年已经掀开被子站在床边,自己穿着外袍。

“药性猛烈,王爷还是多休息片刻为好。”

池晋年拢好衣领,没有看他,

“王妃什么反应。”

顾琮微愣一下,想起那小巧公子撕心裂肺的模样,呼吸重了几分,

“回王爷,王妃在王爷旁边跪着哭了几个时辰,茶饭不思,撑不住了才回去。”

池晋年的眼睛黯了一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王府的事宜,置办好没有。”

“回王爷,安排妥当了,小主们遣散了,只是如画…”

顾琮还未说完,那人便抬起一只胳膊打断,声音比往常还要寒冷几分,

“王妃走了吗。”

顾琮把如画的消息咽回肚里,还是那样恭敬地弯着身子,

“回王爷,王妃执意留在王府。”

池晋年眼中闪过片刻惊讶,很快又在暗沉的湖底化成灰,悄无声息。

他看了手中的玉佩一眼,最后把玉佩放在了桌子上。

“你给罗祥写封信,要他无论如何,保住阮家。”

“王妃,你亲自去王府看着,有什么动静,护好他,不惜任何代价。”

“是。”顾琮退出房间,掩上门。

池晋年坐回**,拿起桌上那块玉佩放在手心。

看着上面的“烨”字,脑子里却怎么浮现另一张脸。

小巧的,美丽的,眼眶通红着,那眼神刀子一样剜人,对自己说,

“因为臣妾,像刘似烨吗。”

是啊,他像刘似烨是不争的事实,他们身上的悲哀,拧成一股绳。

可是他枕在自己胸膛的样子,他那个灿烂的笑脸,他口口声声的“晋郎”,和刘似烨没有半分关系。

说好互相取暖,说好每年上元节都一起过,说好有晋郎便足够,为什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从没爱过。

池晋年心口一疼,那天阮原的模样还在脑子里作祟,一下下用眼泪切断神经。

他攥紧那块玉佩,面色苍白,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脆弱得像个失败者。

高傲的失败者,一输便输得一干二净。

他想要好好守护的人,想要牢牢握在掌心的人,如今他却要放开了。

池晋年不明白阮原为何要为自己的死哭得撕心裂肺,但他明白等阮原想通了,就会离开王府。

抛弃那个沉重的身份,抛弃那个厌恶的外壳,抛弃那个在谷底奢求他温暖的人。

阮原,你这只鸟儿,停在寻常人家的屋顶上,也会很美。

没告诉你,但其实我,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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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子。”

顾琮走到二楼的檐廊,却被李梧月叫住了。

“李姑娘。”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王爷为何,没带阮公子来。”

李梧月看着他,顾琮却没看回她,只淡淡说了一句,

“王爷的意思,顾某不敢揣测。”

李梧月轻笑一声,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天上那轮月亮。

“罢了。”她的语气带了些无奈和悲凉,“王爷生性凉薄,你我早便清楚。”

“原以为阮公子会不同,是我想多了。”

顾琮抿嘴,好一会儿没说话,却也没陪李梧月看月亮。

他终于要抬脚的时候,才又说了一句,

“王爷生性凉薄,顾某不清楚。”

阮公子于王爷来说,也的确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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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梧月:“王爷生性凉薄。”

阮原:“王爷不善言辞。”

池晋年:“不善言辞,但爱阮原。”

(ps:作者君结束旅行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