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广都少见的下起雪。路易赤脚踩在地毯上,艰难地走到落地窗边,打量白雪茫茫的广都城。

天边泛起浅浅的红,像烧红的铁片。路易盘腿坐下,靠着落地窗,久久不能从之前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善逝是他的过去,善逝经历过的事情必然深埋在他的脑海里——只是他记不起来而已。

路易看着天色渐明,旭日东升,忽然回想起那只浴火的金乌。它燃烧自己的生命,重塑了善逝的躯体,它金色的羽毛化作翠鸟,日复一日,奔向太阳。

“可为什么翠鸟会留在积翠峰?”他喃喃自语。

只能去霞涌峰、坐忘观亲自再看一看,路易心想。

他起身收拾行李,准备在霞涌峰住几天,如今霞涌峰早覆上皑皑白雪,翠鸟倒是一年四季都在积翠峰住着。路易一边收拾,一边感叹,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翠鸟逐日的景色。

这时,**的手机响了,路易一看屏幕,是谢柳生的电话。

“阿柳?”

手机里传来谢柳生干净的嗓音:“易先生,请问您今天有空吗?”

“怎么了?”路易拧眉,谢柳生状态听起来委实不怎么好,声音虚弱无力,让他不由得担心。

“我这些天身体不好,恐怕要去医院住几天,想请您帮我照顾一下……”他话还未说完,便开始不停咳嗽。

路易丢下手里的衣服,弯腰捡起钥匙,大步向玄关走去:“我这就来找你。”

门刚打开,路易便走了进去。谢柳生的家里一股中药味道,而谢柳生本人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嫣红,嘴唇煞白,整个人都病歪歪的,透露着一股病气。平日里总爱叽叽喳喳的鹦鹉阿花蹲在沙发上,少见的安静。

路易一看谢柳生,就知道他正高烧,“怎么拖到现在才准备去医院?”

“我之前去了京城一趟,回来就这样子了,”谢柳生苦笑,他打起精神准备给路易泡茶,“本来以为没事,觉得先前一离开广都就头疼是心理问题,结果回来没几天,就一直头疼犯恶心,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发现自己发烧。”

路易抢先一步拿走茶壶,皱眉:“你都这样了还给我泡什么茶?我送你去医院。”

谢柳生连忙摆手:“怎么好意思劳烦您,我自己去就行。”他脸色愈发苍白,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

谢柳生已经把身份证等必要物品准备好,就放在桌上的皮包里。路易见他这样,心头火起,二话不说把他背到背上,一只手护住谢柳生,一只手拎起背包就往外走。

路易对谢柳生的情况心知肚明。谢柳生的父亲是江南人,如今正在家乡颐养天年,而谢柳生自己也没谈过恋爱,他生性害羞,又深居简出,成日在家里研究菜品,不爱与人交际,不喜欢麻烦别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柳生在自己和外界之间划了一道线,除非必要,几乎算是与世隔绝。

将谢柳生送到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说按谢柳生的身体情况必须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他这种症状很奇怪,莫名其妙发高烧,但不知道到底是由什么引起。

路易心知肚明,恐怕导致谢柳生生病的就是陆吾那个那玄之又玄的灵魂无根说。谢柳生烧得厉害,办妥手续后,医院便安排他火速入院观察。护士给谢柳生挂好点滴后,又给路易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

护士走后,病房恢复安静。

谢柳生睡在**,虚弱道:“易先生,麻烦您了。”

“你总是这么见外,”路易上前几步,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这几天好好休息,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会帮你照顾好阿花的。”

谢柳生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阿花喜欢吃瓜果,越甜越好,其他没什么,它喜欢自己出去飞一飞,会自己解决排便问题,不用太操心。”

路易一一记下,谢柳生或许太累了,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病房色泽单调,清一色的雪白,干净、压抑。风吹窗帘,一枝树桠不知怎么地探了进来,柔嫩的绿叶为这压抑的病房带来一丝亮色。

“喵——”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猫叫,路易抬眸望去,灰色的狸花猫撞进他的视线。路易仓皇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抱住那只柔软的狸花猫,双臂收紧。温热,柔软,的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并不是梦。

“猫先生,你这段时间到底都去了哪里?”

灰狸猫的眼神温柔而伤感,他用肉垫子拍拍路易的手背,“我找回了记忆,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只能回到昆仑墟疗养一段时日。”

陆吾看着面前路易的脸庞,心里慨叹,还好这一千年,变化并没有太多。路易或许觉察不到,他却能清楚地看出路易与善逝眉眼间的几分相似。还好,他把这个人救了回来,在此之前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遭受的所有折磨都值得。

灰狸猫安静地趴在路易怀里,看见病**沉睡的谢柳生,心头浮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路易,让我看看他。”

路易闻言,果断将灰狸猫放在床边,“阿柳去了外地一趟,回来身体就不好了,是灵魂的原因吗?”

灰狸猫打量谢柳生苍白的面容,伸出爪子搭在他的眉心。风穿过病房,吹来几篇干枯的叶子,良久,陆吾收回爪子,扭头对路易道:“我让他睡得更沉了些,他的灵魂有溃散的迹象,现在勉强拼凑在一起,但不顶用,这是灵魂导致的身体虚弱。”

他沉默半晌,又说,“和你小时候一样。”

路易猛地抬起头,“我小时候的灵魂溃散过?”

灰狸猫静静地看着他,随即又偏过头去,并没有回答他,“你本该在十年前出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提早诞生在路家。”

十年前,那年他正好一百岁。

路易双手捂住额头,心头涨得难受。他不可抑止地想起菩提树下善逝的遗蜕,面色红润,仿若生人。陆吾说,善逝以灵魂为代价引来黄泉水,灌溉菩提树,镇压尸骨。

菩提树为何要用黄泉水来灌溉,他的灵魂到底有何特殊,竟然能硬生生扭转忘川的河道。

“猫先生,所有事情你都想起来了吗?”

灰狸猫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我曾经看见过一个场景,一棵罗网叶的大树,生在一片红色里,那些红不像血,也不是天,天很黑,看不见光。”路易想了许久,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那些红色的是花,坟墓边生长的石蒜,那是彼岸花海。”

陆吾看他,兽瞳波光流转,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

“猫先生,我想去忘川看一眼,”路易轻声说,“我想看看那个地方,既然我就是善逝,那我肯定有法子到达那里。善逝特意教给我回溯的道法,一定有他的用意。”

他感觉自己前世的记忆渐渐复苏,那所谓的梦里幻境,其实就是他的记忆,所以他附身在善逝身上。他先前疑惑,现在却醒悟过来,第一次经过凤栖江时,他来到屠杀发生的雨夜,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善逝的所作所为,那时一个引子,将他的回忆一点一点勾出来。

第二次经过凤栖江时,应该是善逝找回过去的记忆,在屠杀发生的前夕。

第三次在凤栖江,他看见一只橘色的狸花猫,然后再次回到千年前,这时候的善逝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和尚。善逝很聪明,立马察觉到他的存在,还猜出了他的身份。

第四次仍旧在凤栖江,这次是善逝主动将他的灵魂拉到千年前,并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将他点醒,并下定决心寻找失落的过去。

第五次,就是昨夜,善逝已经破译出卷轴的内容,并来到昆仑雪山之巅,将回溯的道法教给他,并让他亲眼目睹金乌跌落雪山,羽毛化为翠鸟的景象。善逝在无声地提醒他,你要自己主动去寻找,而非原地等待,等待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站在时光的洪流中向后望去,仿佛能看见一身白衣的善逝对他微微一笑。

“猫先生,善逝相信我能学会那个道法,那些法术,都封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只是我没机会用到,便想不起来而已。”

陆吾跳到他的膝头,欣慰道:“你终于明悟了。”

路易一愣:“什么意思?”

白光一动,陆吾口中衔着一个佛铃,“你看。”

佛铃应声而落,摔进路易的手中,它原本是漂亮的鎏金,因时间太久,已经变成素雅的青色,上面雕刻着缠枝流云,边缘刻着一圈梵文。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

“这只佛钟,物归原主。”

路易握住佛铃,手心一片暖意,藏着来自于前世的叮嘱与祝福。佛铃一回到手中,他就知道关于这佛铃的一切,如臂指使,没有丝毫生涩。

它其实并非铃,而是佛钟。如今缩小到半只手掌大小,轻巧若无物,它原本重达九百九十九斤,所至之处,邪祟退散,不惧鬼神。有这佛铃,行走忘川如入无人之境。

将佛钟放进口袋,路易闭目养神,中途护士来给谢柳生换药,陆吾连忙钻到床底下趴着。

谢柳生醒了过来,路易上前帮忙扶他起来,然而就在离谢柳生只有几步之遥时,他口袋中的佛钟开始疯狂响动,清脆的钟声霎时充斥整个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