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赤身躺在沙发上,心里十分坦然,仿佛人天经地义就当如此。他仿佛回忆起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婴儿的样子,只有一个空无的躯体,等待被穿上衣服,等待被填进各种“人”的特征,等待与这世界逐渐建立联系。

席扉坐下来,抚摸他皮肤上蕾丝花边似的印痕,问他:“累吗?”

秋辞用手勾他的胳膊,让他俯下身,问他:“做吗?

席扉反问:“做什么?”

秋辞卡壳了。

想想也是,席扉这么聪明,一定早就发现了,只是善良地不戳破他而已。他会用各种说法来指代那个词,一个比一个难听,就为了躲开那个字。

席扉宽容地笑了笑,“我爱你。”

秋辞更惭愧了,刚要道歉,就被席扉提前拦住:“可别再说‘对不起’了,那三个字后面可别跟‘对不起’。”

这下秋辞彻底语塞了。

两人对视着,席扉耐心地等待。他知道秋辞对待语言的态度,对旁人来说已经够用的百分之八十,对于秋辞而言就只是差强人意。他等秋辞找到他认为最准确的措辞,以最精准的词句来描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终于等到秋辞动了动嘴唇,正要张开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席扉的手机响了。秋辞的嘴唇登时闭紧。这个时间,是谁的电话显而易见。

“去接。”秋辞推推席扉,嫌电话铃吵,他坐起来,从沙发扶手上拉过毯子披在自己身上,裹起来。

电话铃持续恼人地响着,大有不被接起来就永不停息的威胁意味,就像徐东霞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秋辞没想到她也会把这股誓死让人不痛快的劲头用在自己儿子身上。

席扉难言地看了秋辞一眼,才把电话接起来。秋辞松了口气,世界终于清静了。他只是听到徐东霞的电话铃,就已经想象到她歇斯底里的样子。

席扉已经提前把音量调小了,可徐东霞的嗓音还是从手机里漏出来,席扉不得不背过身去,走远几步,用手捂着听筒。

秋辞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余光看着席扉的背影,默默练习把席扉和徐东霞重新连接在一起。

徐东霞为什么非得是席扉的妈妈呢。

席扉挂断电话回来了,把手机放到沙发旁的小边几上,再坐下来,动作有些迟疑,也不像刚才那样和秋辞紧挨着。

“徐老师说什么?”秋辞主动问。

席扉双手抓着自己的膝盖,视线落到眼前的地板上,“没说什么重要的。”

“你们之前是吵架了吗?”

“是……都说了点儿气话,然后我就走了。”

秋辞叹气,“你一走,徐老师就去我妈那儿了。”

席扉扭过头来羞愧地看着他:“对不——”

“别。”秋辞学他刚才的语气,“可别说‘对不起’。”他跪坐起来,移到席扉跟前,郑重地说:“你别替徐老师道歉,你是你,她是她。那是我和徐老师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好吗?”

席扉的眉毛两座愁山似的压住眼睛,把眼睛压成闷海。秋辞心疼地抹平他的眉心,问他:“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本来最怕什么吗?”

“什么?”才打了那么一会儿功夫的电话,席扉的嗓子就哑了。

“怕你求我原谅她。”

席扉的嘴动了动,像在说:“不会。”

“是啊,幸好没有。你知道我第二怕什么吗?”

“什么?”

“你因为知道了你妈妈对我做的事,就要对我更好,比以前还好。”

席扉更不知要怎么回答了。

“这不是道歉和原谅的事,也不是报复和补偿的事。我今天突然想明白的,就算我报复成功了,我会更快乐吗?不会。徐老师过得不如意是徐老师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和徐老师已经是没有关联的两个个体,我们唯一的交集已经发生了,它已经实实在在地待在那儿,永远不会消失。无论此时的我们做什么、发生什么,都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那些事。”

席扉心慌,以为秋辞又想离开了。每次秋辞说“已经”发生,他就恐慌无力,恨自己没有改变过去的超能力。但是秋辞握住他的手,说:“所以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想你是谁的儿子。同样的,你回家的时候,就只当徐老师的孩子。”

没想到秋辞已经替他想好出路了。

可这太理想化了。他突然意识到,秋辞不是理想化,而是太姑且了。他是说过走一步看一步,而秋辞则像是过一天是一天。

“你不相信我们能长久吗?”他忍不住问了。

秋辞沉默了一会儿,“不相信。”

“为什么?……除了我妈,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很复杂。”

他不想说,席扉就不再追问了,而是跳回前面的话题,“首先,我知道以前那些事,肯定会忍不住对你更好的。”

秋辞刚要说话,被他拦住,“你先听我说,即使你口中的那个……坏老师,不是我妈,我也会对你更好。我忍不住。以前你没有和我说这么多,我也没想到那些事给你造成这么大影响……现在我知道了,就忍不住心疼,想对你再好一点儿,让你更快乐一点儿……说实话我没觉得我对你有多么好,就是日常小事、过日子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你心肠太好了,秋辞,你觉得我对你好,其实你对我也好,咱俩吃饭你炒一个菜我炒一个菜,你炒的永远都是按我的口味来的……”

秋辞说:“咱们两个本来口味就很像。”

席扉说:“还是有差别的,我能感觉到。还有晚上洗澡,你习惯水热一点儿,我习惯凉一点儿,你每次洗完都把水温调到我舒服的温度。”

“顺手就能做的而已。”

“可我就想不起来,这点儿上我就不如你。你还帮我熨衣服,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熨过的衣服。”

秋辞笑了,“不可能。”

席扉也笑了,“严谨点儿,极少吧。”他随即又严肃了,认真地和秋辞说这些话:“我觉得我们就是居家过日子,秋辞,你让我有家的感觉。不是长大后要离开的那个家,是往后这辈子的那个家。你让我有这种感觉。”

秋辞忽然也跳回前面被打断的话题了,“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那三个字的。我是觉得那个字离我很远,我怕我根本没有,就根本没法给你。人不能随便说自己不懂的词,说出来就会变形失真。也不能随便许诺可能根本没有的东西,否则就是骗人。我不想骗你。”

“我很自恋,但是一想到那个字,我就会自卑,潜意识里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不配受到宠爱。现在我已经长成一个自私的人了,曾经那个想生一个小孩去无私地爱他的我已经没了,现在只有你眼前这个只愿意关注自我、故意忽略别人的秋辞……”

“你眼前的这个我是被故意训练出来的,千辛万苦才训练出来的,因为我天生太容易为别人着想了,后天的经历又让我太容易去讨好别人。我不想继续那样了,我想对自己好一点。我现在觉得世界对我不公,总觉得被亏欠,凡事先想到自己,过度自我关注,自私又狭隘,我的心里是干涸的,自己还不够用,我怕我没有多余的给你,我怕我仅有的那点儿可怜的玩意儿根本配不上你对我的……”

秋辞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我连什么是新下来的棉花做的被子都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被子,我是不知道人长大以后也能被妈妈关心冷不冷。我连虞伶的爸爸妈妈都羡慕,即使是那种掺杂了很多私心和控制欲的爱我也羡慕,觉得起码好过像我这种彻底没人管的可怜虫。你看,我都这么大了,还在计较这些事,一部分的我可能永远都长不大了,永远被困在过去那些事里。这种停滞会导致我会有各种奇怪的想法、奇怪的症状,你觉得我真值得你这么……”

“值得。”

“可是我根本不喜欢自己现在这样,我希望自己能像你这样,自己快乐,也让身边的人快乐。”

“可是你让我快乐。”

“不是的。”秋辞反驳,“你这样的性格,你和任何人,只要人品别太坏,你都能和ta过好。”

席扉竟然能很快就反驳他,“这件事我早想过了。如果你说是遇见你以前,那你是对的,我这人确实随和,只要对方不嫌我没劲,我跟谁过日子都是过;但现在我遇见你了,我已经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不是和你,我就不可能再感到幸福了。”

秋辞还不知道席扉这么能辩,而且他明白自己辩不过了。席扉能理直气壮说出那些词,爱,幸福,只是这些词就已经把他击败了。

“……你刚才说‘首先’,其次呢?”

席扉知道自己不能被秋辞绕进去,不能输,因为秋辞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那些话,尽管那些话处处矛盾。

“其次,我也不可能不介入你和我妈之间的事。还是那句话,就算不是我妈,我也得做点儿什么;她是我妈,我更得做点儿什么。你刚问我你最怕什么,我也和你说说我最怕的。回来的路上,有一阵我突然开始害怕你会问我那个倒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和我妈掉水里,我救谁。”

秋辞像听到一个荒诞的冷笑话,第一反应是意外,然后无奈地发笑:“我会游泳,你不用救我,而且……”他话说到一半,改了道,“你救徐老师吧。”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这人一向是自生,所以不怕自灭。”

席扉猛地握住他的手,“我会救你的。你们两个我都救。”他总是这样,以为自己是西西弗斯,多沉的石头也敢用肩膀顶住。

秋辞呼吸渐渐急促,“代价太大了,席扉,我也心疼你。”

席扉握紧他的手,“还是那句话,走一步看一步。”

半夜睡到一半,秋辞忽然醒了,发现身边没有人,摸一下被子,已经不热了。

他套上浴袍走出卧室,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台灯,席扉站在阳台上,面向窗外,手里夹着一根点着的烟,橙黄的微光在他手畔跳动。

席扉在看外面亮灯的那几扇窗户吗?在想他们为什么也不睡觉?还是在想他们的家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题?

凌晨四点醒来最为难,尤其前一晚睡得比较晚,让人难以决定是干脆起床还是躺回去再努力一把。

秋辞此时从席扉的背影里看出一丝萧索之意。席扉应该一觉好眠到天亮,每次醒来都是精神抖索的新的一天,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总在本该沉睡的时间因为各种莫名的原因醒来,然后第二天被闹铃吓醒。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睡觉那么轻,席扉起来都没有吵到自己。他自己平时失眠的时候,不管多难熬也尽量不吵到席扉。

这一瞬间,秋辞心里陡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好像没有那么恨了。”他摸上自己胸口,仔细感受,觉得神奇极了,竟然真的没有那么恨了。

席扉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他站在那儿,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一样,羞愧地左右找摁烟的地方,没找到,举高了手里的烟,说:“我没抽,就是点着。”

秋辞走过去,把头靠在他肩上,就着他的手吸了口烟,吐出一个规整的环形烟圈。

席扉更惊讶了,“你还会这个?”

秋辞又给他表演了一次,笑着说:“你不能学这个,你在戒烟。”

也许抽烟、喝酒、熬夜、纹身、穿孔……都是自毁的,就像小死一回。只有“死”才能验证“活”。

他问席扉的那个问题,毁掉生活的通常是行为麻木的惯性还是一念之间,是生活本身的无聊还是其无常。

席扉的回答是疑惑地眨了眨眼。

席扉是用“活着”去验证“活”。

同居的另一个好处是失眠的时候,如果对方睡得香,就借你几只瞌睡虫;如果对方也失眠,就正好做个伴。

……席扉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星星,而是跳动的萤火虫。

他看着席扉的眼睛,就不会相信情感只是荷尔蒙,意识只是神经元之间的电流。看着席扉的眼睛,就会相信人有灵魂。

他在席扉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浩瀚而温暖的精神世界,还有两个小小的自己躺在那个美好世界里。

第二天,席扉去办公室处理了一些工作,秋辞也请了假,两人一起回了老家。席扉把办公室里那台性能更好的笔记本都带出来了,这将是一场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