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提前十几分钟到的,相约的客人已经等在桌前了。

女孩儿叫张虞伶,穿件米色的休闲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带少许刺绣的乳白真丝衬衣,优雅得体;随身的挎包是一个奢侈品牌子的常见款,提手被细心地用丝巾缠起来。

真人比照片好看。精修的结婚照磨皮把人的生气都磨没了,微信头像的证件照又太死板。站在秋辞面前的张小姐额头上冒着一颗熬夜的人常长的痘,但不影响她依旧是个美人,笑容和声音一样有朝气。

秋辞笑着与她握手时,心想,这样的女孩儿给徐东霞当儿媳妇可惜了。

秋辞与她确认盛席扉稍晚会过来,放了心,两人各点了两个菜,秋辞还带来一瓶红酒,让服务员帮忙醒上。

“我们要替席扉点上菜吗?他爱吃什么?”秋辞问。

张虞伶愣了有好几秒,有些茫然地翻翻菜单,添了一个荤菜,说:“他可能不饿了……他吃饭早,都是到了点儿就跟同事们一起去吃食堂。”

“食堂?”

“是,他们办公室就在他以前的大学旁边,跟他一起干活的都是他以前的同学,学长学弟什么的。”

之前说“收工”,现在说“干活”,秋辞在心里发笑,张小姐果然对未婚夫的事业有些不以为然。

“原来是和校友一起创业,看来席扉很有能力,同学们都信赖他。”秋辞表面恭维。

张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轻摇两下头,把一些险些吐出来的话塞回进肚子里。

菜慢慢上着,秋辞和张小姐边吃边聊。

张虞伶更细致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提到自己本科学校不好,专业也不算对口,所以毕业后马上考了CPA和CFA。

秋辞忍不住打断她,和她确认:“CPA和CFA都考过了吗?所有科目?”他知道投资顾问的工作也很忙,能在职三年内考过这两门有难度的考试,很厉害。

女孩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说自己上大学之前什么都不懂,志愿都是迷迷糊糊填的,连高盛是什么都不知道。上大学以后有点病急乱投医,听说什么好用就学什么、什么证书含金量高考什么,本科四年忙忙碌碌,倒是没有虚度。

张小姐清楚自己硬件条件不好,也明白自己能有现在的职位多是托了颜值的福。可她毫不气馁,说:“就算是因为专业以外的原因,那我也已经进到这个行业了,算是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我也一直在充实自己,每天都坚持看财经类的新闻……现在我已经找准方向了,并且一直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可就怕方向看不上我。”她说着就笑了,一点不见丧气,发出不打扰别人的清脆的笑声。

秋辞真喜欢她的笑容,鼓励道:“CPA和CFA确实知识含量非常高,完全能弥补本科的不足。”他又感兴趣地问:“你平时都看什么网站?”

张小姐列举:“Bloomberg,Investopedia,Seeking Alpha这些…… WSJ也看,有些大佬的文章看不太明白,但是能学到不少。””

她说这些名称时,秋辞频频点头,这些网站都是他曾经每天都看或者现在依然在看的网站。

那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再次巩固了一遍:这样的女孩儿给徐东霞做儿媳妇太可惜了。

这时张小姐眼睛越过秋辞的头顶往远处看去,朝进门的方向挥了挥手。

秋辞知道是徐东霞的儿子来了。

他看眼表,刚到他和张小姐约定的时间,不由觉得这两人有意思,基本能前后脚到,却不相互等一等。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穿夹克和牛仔裤的年轻男人面带微笑地朝他们走来。

秋辞站起来,也笑着,冷眼打量迎面而来的男子:高个宽肩,深邃的眼型,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是那种容易吸引异性的坏男人长相。

他也比结婚照上的好看,不禁让秋辞暗自琢磨,他们的结婚照得有多便宜?

下一秒,秋辞在那张坏男人式的帅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徐东霞。

是鼻子的缘故——难怪那鼻梁看起来挺拓,原来鼻尖也是有一点儿鹰钩的。这种鼻子长在男人脸上显帅,却让秋辞反感地转过头去。

盛席扉已经走到跟前了,热情地与秋辞握手。

秋辞再次抬眼打量他,发现徐东霞从这张脸上消失了,离近了就看出来,这样一张脸上竟然没有坏男人那种游刃有余的浪子气质,深邃的眼眶里盛的竟然是正派的眼神。

秋辞想起徐东霞那个老实的丈夫。把那张朴实的脸变年轻、变精神、变英俊,就和眼前这张很像了。

秋辞把徐东霞从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赶走了,重新笑起来。

三人都坐下来,张小姐和盛席扉坐一排,在秋辞对面。

张小姐是都市丽人、精致白领;徐东霞的儿子没什么发型,穿得也土气,气质……秋辞说不清他是什么气质,只觉得来公司面试的本科生都不像他这么随便。

这时秋辞在盛席扉额头上也发现了一颗痘。

张小姐额头上的痘快长熟了,徐东霞儿子额头上的痘刚发出来,但是两颗痘的位置相当。打眼看去,这就是他们两人最搭调的地方。

秋辞与张小姐在网上聊过几次,刚才又攀谈了一会儿,算是已经认识;盛席扉和秋辞之间连了一个“恩师”徐东霞,也算认识;三人初见便其乐融融。

盛席扉说自己母亲教过很多学生,常有学生逢年过节去家里拜访,但像秋辞这么上心的很少。他感谢秋辞对自己母亲的关心,还说秋辞这样有为,让母亲非常欣慰,觉得自己身为老师所作的那些付出没有白费。

秋辞腻烦地放下筷子,赶紧让张小姐继续说自己的履历。可这期间,他又总忍不住去看盛席扉,以窥探敌人的心情。

他感到深深的遗憾,徐东霞的儿子没有长成一个傻子,也没有长成一个神经病,他甚至既不粗俗也不愚蠢。而最让秋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徐东霞那样矮,怎么生出这样高的儿子?

他总看盛席扉,盛席扉也总看他。

秋辞用平板电脑做了份ppt,给张小姐罗列出几条职业路线。页面干净,条理清晰,一页页划过去,那些对外人来说浮云遮目的东西,被他三两语就讲清了。

张虞伶感激他的帮忙,盛席扉则惊叹他做事之漂亮,觉得人家金融行业的精英确实不一样。

但很快的,盛席扉听着秋辞和张虞伶说那些掺杂着英文缩写的话,就泛起困来。

秋辞留意到盛席扉忍下一个哈欠,眼里立刻覆了层泪水,让他看起来更加温顺,结合偏属于坏男人的鼻梁和薄唇,像个回到正路的浪子。

但秋辞知道这大概是个从未走过歪路的人。

他停止说IBD、FICC之类,冷不丁往对面两人之间扎了根针:“张小姐平时和席扉讨论这些事吗?席扉有没有什么建议?”

盛席扉犯困时突然被点到名,忙抖擞精神坐直了些。张小姐瞧他一眼,倒不至于说不悦,但确实不太乐意地撇了下嘴,“他哪懂,而且他对我们行业还有偏见呢。”

秋辞立刻感兴趣地身体往前倾。

向别人吐槽另一半是人类的共通爱好,张小姐揭露未婚夫曾经不得体的言论:“他说金融就是泡沫,多数活动都是在无中生有、空手套白狼。”

盛席扉很没面子地讪笑,说:“我那是外行瞎说。”

可张小姐难得碰上能和自己同仇敌忾的同行,继续揭露:“我跟你讲,别看席扉这人智商高、学历高,但他对金融的理解其实和那些一炒股就念叨‘八年一万倍’“四年一个小目标”的人没什么两样。一提这个行业,要么是《华尔街之狼》,要么就是‘散户大战华尔街’,没别的了。也幸亏他不炒股,要不然依他那性格,肯定是玩儿满仓,搞不好还是满仓梭哈呢!反正照他的说法,金融都是骗人的,理论就是骗韭菜,还不如玩儿把心跳!”

也许是秋辞的一番点拨让张虞伶看到事业的曙光,她变得更活泼了,说话时声情并茂,最后还看着盛席扉反问一句:“是吧?”

秋辞觉得她简直是个活宝,被逗得想笑,忙用杯子挡住脸,视线从红酒杯旁边绕过去,看见盛席扉的两只耳朵变得红通通的,在灯光下像两片透光的红玛瑙,用眼神求未婚妻在生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

秋辞要在盛席扉面前做好人,忍着笑转移了话题:“创业辛苦吗?”

盛席扉说:“还行,还行。”

张小姐又忍不住吐槽:“忙死了,比我都忙。”

盛席扉无奈地说:“初期嘛……员工们都指望我呢,我得为他们负责。”

张虞伶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她玩闹归玩闹,却是有分寸的。

可秋辞不想保持分寸了,追问道:“到盈利阶段了吗?”

“盈利?……嗯,还没有,目前还是支出大于收益。”

秋辞心里高兴,脸上作出惊讶又关心的模样,“我听徐老师说你大学期间就开始创业了,这么久都没有……”

盛席扉像给同学答疑那样认真地给秋辞解释道:“我大学时候做的那个项目已经卖了,现在这个是新的。”

“那现在做的是——”

“机器学习,Machine learning,属于我们常说的人工智能的一种。”

秋辞露出欲知详情的神情。他其实就想知道徐东霞的儿子是不是掉进一个热点科技创业的陷阱了。

“Machine learning简单说就是让计算机模仿人脑的学习模式——当然只是一种参考和模拟,让程序能像我们人一样学会‘推理’,在现有的经验中自我改进,进而可以处理新的任务,而不是每个新任务都需要一个特定的指令。”盛席扉看着秋辞的表情,越说越两眼放光:“你知道这个是吗?也是,现在Machine learning火得不行,做你们那行嗅觉灵敏得很,肯定也听说过的。那你知道卷积神经网络吗?我们现在做的是这方面。”

他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秋辞,而对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便继续补充:“就是CNN,Convolutional Neural Networks——”

秋辞再次露出“略知一二”的表情,盛席扉便又高兴起来,说起自己公司现在的盈利部分是帮别人训练模型,同时也在做芯片方面的研发,希望有朝一日做出自己的AI芯片,在新旧技术的更换期靠技术抢占一席之地。

他说得兴高采烈,什么GPU、ASIC之类的简写连番从他嘴里蹦出来,迟迟看不到停下的迹象。秋辞努力跟着,张虞伶那边则极力忍耐,直到忍无可忍,抓狂地小声叫了一声:“你还说我散装英语,你比我散得还厉害啊……而且你一说这个就没完,别人都听不懂……”

盛席扉后知后觉地抿住嘴唇,不好意思地看了秋辞一眼。秋辞看到他耳朵又红了。

“我用英语是因为这块儿还比较前沿,很多人接触这方面都是先看的英语资料,说英语简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东西;而且我看秋辞能听懂。”

秋辞觉得他真呆,把女朋友惹到了就要哄,别解释,尤其不能这样逐条逐句地反驳似的解释。这种道理他一个不谈恋爱的人都懂。

张小姐果然有些不高兴了:“可你一说就没完了……Avery时间那么宝贵……”

盛席扉问:“Avery?”

秋辞抬了下手,表示是自己。盛席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秋辞眼尖地从他扬起的眉毛间挖掘出一丝不以为意。

秋辞猜测他心里在想什么……干金融的都是满嘴散装英语?中国人为什么要起英文名字?

秋辞心里有了一丝波动,把盛席扉的那一扬眉当做成是某种本性的暴露。这才说得过去,秋辞想,徐东霞的儿子怎么能是一个淳朴的好人?

秋辞喝了一大口酒,待红酒的回甘从口腔中消失,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两个人:“如果张小姐跳槽进投行了,不管是去前台还是中台,都会比现在更忙……说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一行目前依然是男性职场,女性要想做得好,往往要付出更多……我们私底下有个共识,这行的女性流产率太高了……”

他的视线从分布给两人到只看向张虞伶,女孩儿已经因他刚才的话沉默下来。

秋辞问:“张小姐今年二十五,是吗?”

女孩儿抿着嘴点了点头。

秋辞用电容笔在显示着ppt的屏幕上写了一个“25”,数字写得又大又潦草,盖住美好的职业前景。

他随手在这个数字周围画起圈,说:“这个年纪正是事业的关键期,转行也好、升职也好,都不能马虎——除非你打算再去读个研,但我不建议这样做,就算想提高学历,最好也是读在职研究生,可那样只会更忙。”

张虞伶默不作声地看着笔尖在那个“25”周围添上一层又一层的圆圈,看着那个数字越来越难以挣脱。

秋辞的视线转向她隔壁,盯住盛席扉:“所以,至少最近四五年,你们都不能要孩子——这些问题面试的时候都会问的,得提前考虑好。”

他先跑到今天约会的目的地了,张虞伶沉默地跟上,而盛席扉显然还没接收到正确的地图。

他迷惑地眨了眨眼,说:“我们还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生孩子?”他迷路似的看看张虞伶,又看看秋辞,“晚点儿生也没事吧?我记得以前生物学过,好像是快四十岁才算高龄产妇?”他征求地问未婚妻:“是吗?”

张虞伶干巴巴地说:“三十五。”

“哦……那也来得及吧。”

秋辞体贴地提醒他:“总之这是个需要提前想好的问题,我的很多同事意外有了小孩,一下子打乱职业规划,都非常后悔——席扉比张小姐大一些吧?”

盛席扉忙点头,“是,我比她大几岁。”这时张虞伶转头看了他一眼。

秋辞笑起来,“我在徐老师那里看过你们的结婚照,真是郎才女貌。”

张虞伶本来沉默着,闻言忽然笑了,纠正道:“是郎也才女也才,郎有貌女也有貌。”

秋辞笑出了声,朝她碰一下杯,“你说得对!张小姐将来一定事业有成!”

张虞伶给自己鼓劲似的抿起嘴唇,迎着秋辞激励的目光,感激地和他轻轻地碰了下杯,把自己的饮料一口气喝光了。

盛席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兜了两圈,突然对秋辞很感兴趣似的问道:“秋辞是哪年的?听虞伶说你职位很高,但是看起来真年轻。”

秋辞笑吟吟地回:“我比张小姐大一岁。”

张虞伶忍不住感慨:“Avery真是太厉害了,我感觉你的履历就是完美履历,要是我以前也能想到去美国读中学就好了……不过那时候谁能得到呢,家里也没有这个条件。”

“中学就出国了吗?高中?”盛席扉立刻问。

秋辞真烦这样,话题怎么突然跑自己身上去了?所以他讨厌社交、讨厌在工作以外与人打交道。他没法阻止别人对他产生好奇心,就像他没法避免自己被别人卷进坏情绪,但他能把别人挡在远处。谁都别离他太近。他努力学习、拼命工作,不就是为了能有清静的权力吗?

“初中。”秋辞回,并抬腕看了眼表。

张虞伶在桌下轻轻地踢了盛席扉一脚,拦住他马上就要说出口的下一个问题。

盛席扉在桌子以上的部分随着那一脚挺直了,他咧嘴笑起来,“那真是年轻有为……唉,你们说的我都不懂,不打扰你们说正事。”说完,他给自己紧闭的嘴唇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但马上又反向拉开,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菜。

秋辞选的餐厅是上档次的,菜都好吃。盛席扉闭着嘴咀嚼的时候,嘴角满足地翘着,眼里也含着笑。他那坏男人式的五官终于发挥出作用,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成熟男人,更像一个调皮的坏小子。

秋辞这时想起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徐东霞的儿子。上初中那会儿见过一次,好像是徐东霞的儿子从高中部过来给徐东霞送什么东西。

当时班里沸腾了,因为班主任总以骄傲的语气提起“我儿子”,让整个班都以为那个叫“席扉”的男生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争相跑去办公室门口一窥真容。

秋辞没有去,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孤身坐在独属于他的“最受重视”的优等生座位上。

他是通过窗户看到徐东霞的儿子从教室旁边走过,没看到脸,因为对方当时正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外面的操场。

然后那个处于抽条期的瘦长的高中男生突然抬起双手,跳起来,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

就是这样一个傻到家的空气投篮,成为他们班男生争相模仿的动作。

也许徐东霞的儿子在那会儿就已经很擅长编程了,路过他们教室时顺手给他们班的男生开启了一个名为“空气投篮”的程序。

从此这个愚蠢的动作在他们班里就没有消失过,直到秋辞退学离开的那天,都没有。

徐东霞成功了,用一个高中生的优秀碾压一整班初中生的尊严,把每个人都训得服服帖帖。

这是无法反驳的诡计,因为一个初中生没法在高一的年级里考第一,没法参加一个只面向高中生的竞赛,没法保送一个名字响亮的大学。

但当时还是初中生的秋辞看不破这种诡计,只是在徐东霞为他开训*的小灶时,在一个名叫“席扉”的优秀高中生的对比下,觉得自己的委屈和不平确实没有道理,觉得自己确如班主任所暗示的那样:除了学习好,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