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开着车,脑子里又放起幻灯片。

不应该因为他夸赞车好就沾沾自喜,更不应该因为察觉到自己因他的夸赞而自喜就突然生气;然而依旧是那个道理,更正确的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是喜就喜了,气就气了,何必想个不停。

可气就气在这并不由他自己说了算,就像那一条胳膊斜横过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的汗毛立起来也不是由他自己指挥。

真让人心烦,不过见了几次面,竟然就获得自己身上汗毛的指挥权!

他又想到那房子。其实是喜欢的,不应该因为房主人而迁怒房子。

要买下来吗?从盛席扉手里买房,像是专门为了解他的燃眉之急。那是徐东霞的儿子。那是徐东霞的儿子……打左转向灯,一下子就并过来了,这条路真好开……其实打算来看房那会儿心里就有答案了。从盛席扉手里买房比从中介手里买更安心。他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也怕被骗。如果这次不买,以他拖延的性格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年月……

这时秋辞心里陡然不耐烦起来,为这些层出不穷的细碎念头。他干脆给Leon拨去电话,问今晚是否如约进行,接下来的活动才是他应该期待的。

Leon说:“Avery,我想练习汉语,我们在国内的时候就用汉语交谈,好吗?”

这似乎又是某种暗示。他们都知道母语的力量,以前在国外时Leon就试图用汉语撬出秋辞的心事,可惜他小时候既没有背过李白,也没有背过陶渊明,永远不敢缺失主语的欧化汉语在秋辞听来只觉生硬。

秋辞没法回应他的示好,同时开始担心。他希望Leon能够克制好自己,不要毁掉他期待已久的夜晚。

回到家里,秋辞洗过澡,换上宽松的棉质居家裤和纤薄的羊绒针织衫。裤子是收脚的,腿抬起来时裤腿不会往大腿上掉;针织衫是小领的,俯身时不会露出胸膛。以前他们约会时,他也穿过更放松的睡衣睡裤,但是现在不行了。

秋辞整理绳子时,清晰地明白自己在冒险。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太需要一次放松了。他甚至愿意做出让步,如果Leon这一次能让他满意,他就将自己的要求减少一些。Leon总不会比盛席扉更危险。

Leon卡着时间按响门铃,见到秋辞后先笑着打量他一番,然后抬起手臂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说:“好久不见。”

秋辞也笑着说:“好久不见。”

往常多是秋辞飞去找他,这只是Leon第二次来他家,像第一次来那样打量房间,然后说:“一点都没变。”说房子,也是说人。

秋辞又是笑笑,“在酒店住的比在家里还多,没必要添置新物件。”然后打开酒柜请他挑酒。

Leon看到那瓶一五年的玛歌,有些惊喜地拿出来,问他是从哪里买的。秋辞借着答话将酒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回到酒柜里,说:“朋友送的,可惜没到适饮期。”

Leon转头看他,“什么朋友,对你这么大方?”

秋辞说:“卖房的。”

Leon解除了警惕,带着外国人的天真:“是房屋中介吗?国内中介的竞争压力那么大吗?”他像十万个为什么,想补齐这一年来缺的有关Avery的课,“你想买房了吗?想要什么样子的?”

“两室一厅,能住就行了。”

Leon说:“希望你早日找到心仪的房子。”

秋辞也笑着,只扬起嘴角,“谢谢。”

Leon最后选了一瓶香槟,木塞“砰”的弹出来,像是赛跑时的枪声,两人迅速进入状态。

秋辞喝了半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Leon只沾了沾口。如果是一千米的赛跑,这会儿已经跑完了。Leon放下酒杯,问:“我们现在开始吗?”

秋辞也放下杯子,点点头。

窗帘都拉好了,灯也调成暖黄的柔光,幽幽填满客厅。如果只是自己,秋辞喜欢在**,但他不想让别人进自己睡觉的地方。

Leon的手机蓝牙还记得秋辞家的音响,顺利接上去。他问秋辞:“你想听什么音乐?”

“古典音乐吧,肖邦的夜曲,怎么样?”

“当然。”

Leon用手机找音乐,同时问秋辞:“你现在还听The Cranberries吗?”

秋辞的双眉颤了颤,想起曾为主唱桃乐丝痛哭的早晨,“No.”

舒缓的钢琴曲响起来,秋辞站在客厅的最宽敞处,Leon站在他身后,绅士地握着他的手臂向后轻拉,帮他做热身。

不仅是给关节和肌肉的热身,也是给心理的热身。

秋辞的精神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壳。Leon很清楚这一点,他等了秋辞这么多年,等他愿对自己完全坦诚,可每次见面,总要从最初的原点开始,总要从头开始从第一层壳剥起,直剥到他愿意让自己缚住他。

这一次他想剥到底。

做完拉伸,Leon问:“我们这次也从手臂开始吗?”

秋辞点头。这是他们的默契……两条手臂像被逐渐拢到一起的铁轨,绳子像枕木一样整齐……秋辞身子后仰,倚着沙发,眼珠开始变懒,缓缓地跟着Leon的身影到几米远外的椅子上。

只有在这种时候秋辞才不压抑自己的美,Leon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他的面容因放松而越发美丽,闭上双眼,进入舒适的睡眠。

他想起秋辞说过,总睡不好,每晚都要做很多梦。可是这会儿他就睡得很香,让人很难不想去吻他。

Leon坐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感到不舒服,便轻轻地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舒缓的钢琴曲还在响着,肖邦写了那么多首曲子,时间一到,Leon轻轻晃动秋辞的肩膀。秋辞朦胧地睁开眼,冲Leon轻轻地笑了笑,眼睛弯起些微的弧度。

Leon的手指想从他的脸颊上掠过,却终究只敢碰他的手臂。绳子是秋辞的保护,又何尝不是他的。只有隔着那层保护他才能碰触秋辞的身体,所有的勇气在第一次搭讪时就用完了。

秋辞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次香槟。Leon私心里希望他再多喝一点,快把香槟杯装满了。秋辞毫不介意,依旧喝完了,只是笑他,“一会儿手可不能这么不稳。”

Leon的手是很稳的。秋辞总觉得自己幸运,他听过很多危险的故事,庆幸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partner是合格的……

这会儿要坐到沙发上了……Leon跪坐在他身后。本来是安静的交流,却突然有人说起话,一下子把秋辞从无人也无我的世界里拽出来。

念头、情绪、听觉、视觉、触觉,污染物般地涌进来,秋辞语气很冲地问:“你刚说什么?”

Leon倒高兴他在这游戏中愿意释放自我,大度地又说了一遍:“我刚刚说,Avery,你想尝试别的方式吗?”

“不想。”秋辞干脆地拒绝。

“可是你的屋顶上有挂钩。我上一次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

“那是用来挂吊椅的。”

“Avery,吊椅可不像你的选择。我认为,你更喜欢固定住,而不是晃来晃去。”

秋辞反感他这心理医生的口吻,“所以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提议。”

Leon沉默了一会儿,“你可以相信我的skill,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秋辞不是不信任他的水平,他只是单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那么无保留地打开肢体……Leon不再说话了。秋辞闭上眼睛,试图找回刚才的感觉。

但是Leon在紧张,这本是一个安静的游戏,可是他的玩伴所散发出的紧张就像会说话一样围着他聒噪,让每一部分都不再安宁。

秋辞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可是已经动不了了。他最爱的事情竟然也会带来不安,真是太糟糕了。

Leon的双手扶住他的上臂,又开始说话:“Avery,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肯接纳自己呢?”

秋辞失望透了,为什么偏偏是这次呢?明明说好了不能有多余的身体接触,明明如果他这次克制住了,下一次就能被允许抚摸自己。

他并不是不体谅他多年的、唯一的玩伴。

“Avery,I know you get excited every time. Your body tells me. Why don't you relieve yourself?”他开始说英语,英语才是他的第一母语,人紧张时只能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

但英语不是秋辞的母语,他熟练地说着那些单词,心里横亘着陌生:“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不是因为兴奋,相反,是因为松弛,是副交感神经在起作用。”

“你在撒谎。”

秋辞忍着怒气。他不喜欢自己不能动时与人争论,不公平,“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了解。”

“可是你很擅长欺骗自己。”Leon绕到他身前了,无礼地盯着他。

“Leon,请你冷静,想一想我们的约定。”他感到害怕了。

Leon的手胆怯朝他伸过去,秋辞艰难地弹动了一下,尖锐地大喊,“如果你碰我,我会恨死你!”

Leon被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忙扶住他的肩膀,“不要乱动,别伤到你自己。”

秋辞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如果碰那里,我死也不放过你!”

Leon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种话。

他不敢再碰秋辞了,满怀伤感与不解地说:“Avery,我们是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了解你。为什么不接纳我,让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呢?”

他又开始说汉语,但是秋辞认为他用错成语了。现代人都是独立生存的,钱可以解决一切生存问题,没有人与人相依为命的说法。

“你不满足于现状了吗?”秋辞也觉出伤感。

“我一直都不满……Avery,我很想问你,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

秋辞的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太好了,Leon没有像他刚才那样没出息地管不住副交感神经。

秋辞对此有合理的解释,那时Leon也接受:“那是你对游戏的热情,不是对我的;如果换一个别的人,你也会对她产生同样的热情。”

就像他对盛席扉的欣赏,只和品性有关,而与品性的主人无关。

“没有‘她’,我也没有对其他绳子中的‘他’有热情。Avery,你没办法像骗自己那样地骗到我。”

秋辞只注意到他的第一句,“没有‘她’,什么意思?”

“我不是异性恋。”

异性恋的反义词是同性恋吗?不是异性恋的意思是说他是同性恋吗?

“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你因为我改变了性向,我知道那对成年人不可能。”

“不是改变,是一直如此。”

秋辞陌生地看着他,继而变成仇恨,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你竟然一直骗我?你这个恶心的、无耻的……你竟然用你肮脏的同性恋的手碰过我!”

Leon惊呆了,“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词?”

秋辞浑身战栗,像看仇人一样地看他。

“Avery,你要一辈子都躲在柜子里吗?”

“滚!滚出我家!滚!”他就像被捆住的疯狗一样。

Leon难堪地站起身,“起码让我帮你解开。”

可他的手指颤抖,解不开结了,不得不用了剪刀。剪刀剪断了绳子,剪断了他和秋辞的连系,也剪断了他在秋辞面前的尊严。

Leon离开了,秋辞把东西都扔进垃圾桶,然后是自己身上这套衣服,再之后是沙发靠枕——垃圾桶里装不下,直接拖到楼下的垃圾桶旁。

终究是舍不得把柜子里所有的绳子都扔掉,可他知道自己近期都无法再使用它们。

恐怕连肖邦都不能听了。

他恨Leon,毁掉他唯一的朋友,也毁掉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